努力合规的TikTok，为何频遭海外监管强势干预？

界面新闻2020-08-07 19:11:150阅

原标题：[深度]努力合规的TikTok，为何频遭海外监管强势干预？

记者 | 肖芳李晨

风靡美国年轻人社交圈的TikTok正陷入严重危机。

最新消息显示，美国总统特朗普给字节跳动45天的时间来谈判出售TikTok给微软。另外，特朗普还签署行政令，宣布将在45天后禁止任何美国个人及企业与TikTok母公司字节跳动进行任何交易，禁止美国个人及企业与腾讯公司进行与微信有关的任何交易。

对此，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8月7日表示：美方借口国家安全，频繁滥用国家力量，无理打压非美国企业，这是赤裸裸的霸权行径，中方坚决反对。

特朗普政府无理打压背后，意味着字节跳动过去试图让TikTok在美国合规的种种努力都可能付之东流。字节跳动CEO张一鸣今年3月接受路透社采访时称，自己过去一年把三分之二的时间花在了中国之外的地区。

张一鸣似乎看到了结果。8月4日，他在一封题为《不要在意短期损誉，耐心做好正确的事》的内部信中指出，美国政府的真正目的是希望全面封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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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TikTok会被美国政府打压？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如张一鸣所言，很多复杂的事情在一定时期并不适合在公共环境中说。

这也是中国互联网公司第一次直面这类问题。在面临更多地缘政治和文化冲突的海外市场，尽管TikTok遭遇的很多质疑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甚至一些是误解，但字节跳动常常陷入有口难辩的尴尬境地。

但一味地退让显然也不是办法，8月7日下午，字节跳动发布声明称：我们将全力采取一切可行的措施，确保法治不被摒弃，我们的公司和用户获得公正的对待。如果美国政府不能给予我们公正的对待，我们将诉诸美国法院。

算法的是与非

TikTok在海外多个国家和地区快速风靡，算法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和纯人工运营相比，算法能够更精准判断不同地区用户的喜好，大大压缩了人工运营中反复试验和试错的成本。

和抖音一样，TikTok依靠算法推荐机制为用户不停推送他们感兴趣的内容，让人长时间沉浸其中。在美国的问答社区Quora上，有网友表示，“在使用TikTok时，一旦你看了一个视频片段，就会渴望一直盯着那些完美的身体和脸，然后算法会显示出无数相似的片段，你会持续刷屏几个小时。这就像一些餐馆的做法，他们在普通但营养丰富的咖喱中添加了过量的油、香料和奶油，提高了咖喱的口感，一旦你吃了它，你就想再吃一次。”

而这也正是TIkTok能快速火遍全球的重要原因。据SensorTower的报告显示，用户平均每天花在TikTok上的时间高达52分钟。

算法能了解每个人的喜好并进行精准推荐，但这项带有一些神秘色彩的技术给TikTok带来很多误解，甚至是争议。

2019年9月，TikTok算法+少量人工干预的内容分发机制引发英国《卫报》、美国《华盛顿邮报》等多家外媒的讨论和质疑，焦点集中于TikTok为年轻人推荐什么样的内容以及人工干预什么样的内容。

据《卫报》报道，TikTok给出的违禁内容指南分为两类：一些内容被标记为“违规”，即将其从网站上完全删除，并可能导致用户被禁止使用该服务；还有一些内容被标记为“对自己可见”，内容保持不变，但TikTok的算法限制了其分发。

通用的规则禁止高度争议的话题，如分裂主义、宗教派别冲突、民族冲突等。但问题在于，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对这些争议的话题理解也不同，很难达成一个多方认可的共识。比如，在一些争议问题上，TikTok应该以中国的标准还是以当地的标准处置。

TikTok被认为遵循了中国的标准。有美国媒体援引研究员的观点称，他们担忧TikTok成为中国在全球信息战中的武器，塑造美国主流社会对现实世界事件的理解方式。

当时，TikTok的母公司字节跳动通过声明驳斥了上述看法：美国用户数据存储在本地，该应用在美国的内容和人工干预政策都由美国当地团队领导。

但质疑并没有就此停止。去年10月，一直把TikTok视为眼中钉的Facebook创始人扎克伯格公开批评TikTok，随后以“抵御价值观输出”的名义推动美国政府打压TikTok。11月，美国外资投资委员会（CFIUS）以国家安全的名义对TikTok进行调查。

一时间，算法的价值观问题成为TikTok遭遇质疑的主要诱因。字节跳动本希望通过提高分发效率满足用户需求，但因为是内容分发平台，TikTok经常有意无意被卷入种种涉及价值观的复杂议题中，再加上文化冲突以及反华情绪等因素，将TikTok推向了很多中国公司在海外从未遭遇过的风口浪尖上。

在TikTok最危险的时候，字节跳动发布声明称，仍然坚守全球化的愿景，不断加大包括中国在内的全球各地市场的投入，为全球用户创造价值。

中国公司

无论是算法价值观问题，还是数据隐私涉及的国家安全问题，这些争议背后的核心都是，字节跳动是一家中国公司。

据英国BBC的报道称，用户在使用TikTok时，会被收集包括哪些视频被观看和评论、位置、使用的手机型号和操作系统、人们打字时的按键节奏等数据信息。这些都被美国政府视为TikTok非法收集用户隐私的重要证据。

2019年初，TikTok因非法收集儿童个人信息，违反了儿童在线隐私保护法，被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FTC）罚款570万美元。

但实际上，这些隐私问题不只是TikTok存在，包括Reddit，LinkedIn等美国公司的应用都会存在收集类似数据的情况，这些问题也远远达不到要被封禁的程度。而且，为了在美国合规，TikTok过去一年还做了更多努力。

去年11月，TikTok聘请一家美国的审计公司来分析TikTok的数据安全做法，并且将所有美国用户数据都存储在美国境内，不会在中国存储美国用户数据。时任TikTok的负责人朱骏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表示，TikTok不和中国共享用户数据，TikTok全球用户的所有数据都存储在弗吉尼亚，在新加坡有一个备份服务器。TikTok的用户数据与字节跳动的其他部分是分离的，TikTok的数据仅供TikTok用户使用。

今年1月，字节跳动引入了前微软首席知识产权顾问的安德森（Erich Andersen）作为法务，同时引入曾在美国空军、国防部以及退伍军人事务部工作的克劳迪（Roland Cloutier）作为公司信息安全官。今年5月，TikTok聘请了请迪士尼前高管梅耶尔（Kevin Mayer），出任TikTok全球CEO兼字节跳动COO。

去年年底，还有消息传出，字节跳动开始考虑在海外设立全球总部，当时传出的候选城市包括了英国伦敦、新加坡、爱尔兰都柏林。

显然，字节跳动寄希望于通过对TikTok数据迁移、高层管理人员的调整以及团队的迁移，让TikTok这个运营主体成为一家完全全球化的公司。

但这些都无济于事，字节跳动依然被认为是一家中国公司。今年3月，张一鸣在接受路透社采访时表示，这里面有很多误解，字节跳动在不同市场的本地化程度比人们想象的要大。

美国政府也没有给张一鸣更多的解释时间。最新的消息是，TikTok要么在9月15日之前出售给美国公司，要么被禁止运营。同时，45天后，将禁止美国个人及企业与TikTok母公司字节跳动进行任何交易。

但直到现在，美国方面并没有给出实质性的证据证明TikTok危害其国家安全。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谈及TikTok遭打压时表示，有关企业按照市场原则和国际规则在美展开商业活动，遵守美国法律法规，但美方以“莫须有”的罪名进行设限打压，这完全是政治操弄。

美国科技媒体《连线》认为，这和几年前美国抵制俄罗斯的杀毒软件卡巴斯基一样毫无根据，风险完全存在于猜测中。TikTok并不比Facebook获取更多个人信息。“几乎没有证据表明TikTok与中国分享我们的数据，我们应该警惕伪装成隐私问题的仇外心理。”

面对特朗普政府的直接打压，TikTok已经很难独自扭转局势。

TikTok并不是第一个被美国冠以“维护国家安全”名义打压的中国科技企业，在这份“榜单”上，除了一些知名企业，也有一些运营规模不算太大的互联网公司。

此前，由于数据安全争议问题，中国游戏科技公司昆仑万维被迫以6.2亿美元出售美国最大同性社交软件Grindr。更早些时候，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叫停中国蚂蚁金服收购速汇金国际公司，当时两位美国众议院议员表示，蚂蚁金服收购速汇金将允许“恶意破坏分子”获得美国军事人员及其家属的数据。

对此，福布斯认为，TikTok对美国的真正威胁不是隐私。TikTok的崛起可能会被视为中国在多个行业取得成功的一部分。四分五裂的美国需要把更多的精力和资源集中在创新、创业和教育上，以便与崛起的中国竞争。

全球互联网走向监管

剑桥分析事件被认为是互联网历史上的一次转折点，也可以从中窥见TikTok频遭监管的核心要因。

2018年3月17日，《纽约时报》、《卫报》和《观察者报》曝光了一家名为“剑桥分析”的数据分析公司及其关联公司“战略通讯实验室”，称这两家公司窃取并私自保留了5000万Facebook用户数据用于在2016年总统大选时支持美国总统特朗普。而Facebook对于不正当抓取和使用其用户信息来操纵总统大选结果的行为，是持默许态度的。

报道一出，舆论一片哗然，Facebook和扎克伯格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最终扎克伯格道歉、认错，甚至表示要让这家自他创立以来一直处于野蛮生长状态的公司接受监管。

随后，互联网自由开放下导致的“错配”问题也得到外界的更多关注。作为开放统一空间的互联网，不仅承载了人类的经济创新和社会活动，同时也承载着各种各样的冲突和犯罪，而且技术还带来了新的社会问题。互联网治理的难点是网络是开放统一的空间，但现实社会中不是。现实社会中，国家、法律、政治、监管等机制可以解决冲突和犯罪，到了开放的互联网上，冲突和犯罪应该由谁来解决？

目前，有关互联网全球治理的博弈正在加剧，中国、美国以及欧盟都在试图抢占主导权，其他国家也越来越意识到互联网主权的重要性。TikTok在全球多个国家个地区遭遇严苛的监管也是难以避免的。像谷歌、Facebook和Twitter那样在全球自由野蛮生长的阶段已经过去。

剑桥分析事件之后，曾经具有开放式互联网思维和较少政府干预的国家和地区也开始对互联网进行更多监管，互联网从自由开放走向分裂，互联网主权和互联网治理成为新的主题，而且被认为是事关一国未来主权的权力斗争。

2018年5月，美国政府快速通过Cloud法案，清晰明确数据主权战略。

紧接着，欧盟出台了《通用数据保护条例》（GDPR）。依据GDPR的规定，任何收集、传输、保留或处理涉及到欧盟所有成员国内的个人信息的机构组织均受该条例的约束。这也意味着，任何存储或处理欧盟国家内有关欧盟公民个人信息的公司，即使在欧盟境内没有业务存在，也必须遵守GDPR。

2019年初，在欧洲选举之前，欧盟委员会批评谷歌、Facebook和Twitter在打击假新闻方面缺乏进展。三家平台必须采取更多措施打击假新闻，否则就会对其采取监管处罚。

今年，欧盟还将推出《数字服务法案》，旨在遏制美国大型科技公司的权力。该法案涵盖打击仇恨言论、保护用户数据以及防范大公司滥用市场主导地位。

欧洲要求Facebook等大型互联网平台在控制非法内容上必须有一套明确的价值观，以及美国质疑TikTok的算法推荐+人工干预应该遵守哪个国家的规则本质上是一个问题：大型互联网平台在全球扩张中应该受到谁的监管？母公司为中国公司的TikTok在美国应该受到中国的监管更多，还是美国的监管更多？这很难在短时间内得到答案，而特朗普的选择是要把它变成一家美国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