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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萍:外卖经济里的“跑单游戏”

澎湃新闻2020-09-30 19:06:300

原标题:外卖经济里的“跑单游戏”

跑外卖,是一场游戏。因为它大量触及外卖行业的规制与激励问题。

社会学家布洛维通过对多个工厂中的劳动过程进行考察,提出了“制造同意”的概念。而当下数字化的平台经济,则正在通过各种奇思妙想和商业策略,助推劳动者参与到他们所设计的“赶工游戏”中。

外卖游戏里充满了欲望、满足、自我激励和平台规制。而这些情绪和过程,则通过“送外卖”的劳动过程,勾连了我国城镇化和数字化进程中成千上万的农民工群体的集体命运。在技术和算法的裹挟下,他们毫无准备地加入到了这场游戏之中。但是,在很多情况下,平台经济的“赶工游戏”只有开始,没有结束。

何以开始这场游戏

外卖配送行业中充满了大量的游戏化要素,这些游戏要素组合在一起,服务于一个核心——跑单目标。设计“跑单游戏”的平台首先要确保有充足的玩家进入到游戏之中,确保游戏的正常开展。于是,一轮轮“补贴大战”打开了消费者的想象空间,也让数以百万计的农民工逃离工厂生产线,兴奋地加入到这个“高科技 高收益”的新兴行业。根据美团研究院和饿了么的骑手年度报告,截止到2019年底,两个平台的骑手人数超过500万,并依旧处在扩张期。

渴望挣钱,这是每个新生代农民工的心愿。于是,围绕这种心理期望,外卖员的市场招募变成了一个“制造同意”的过程。无论是平台还是第三方公司,都特别善于包装外卖招聘的广告词:时间灵活、来去自由、收入很高。一个行业为了体现出自身吸引劳动力的优势,在一定程度上为自己本质上是劳动密集型产业的特点进行了赋魅(Enchanting)。

但是,这种“同意”加入零工经济的背后,则是日渐被“抹除”的劳动关系和极度不稳定的劳动状态。在2018-2019年的社会调研中,我们发现,多于一半的外卖员未签订劳动合同,还有近三成的外卖员甚至不知道自己签订的是劳动合同还是劳务协议。

对于平台管理者来说,为了确保有足够的劳动力能够投身到外卖配送的日常中,他们需要设法留住现有的骑手,并且试图招聘更多的骑手加入到外卖配送的行列中。于是,依托老乡、朋友、邻里所建立的社会关系成为招聘的重要渠道,越来越多的骑手送餐箱背后都贴满了招聘广告,随时准备欢迎更多的人加入外卖大军。

外卖行业中最主要的招聘方式有五种:平台直接招募、他人介绍招聘、站长(或站点管理者)招募、求职网站招聘、中介招聘。其中,平台直接招募渠道可以在外卖App中、网站中找到,同时,外卖平台也会购买广告推荐位或设置链接来扩散招募信息。有意向的劳动者在平台中只需要简单地填写自己的姓名、意向工作地点、工作类型(众包、专送或其他)。若对“众包”感兴趣,平台会直接推荐使用者下载众包App,并指导其注册流程;若对“专送”感兴趣,在填写完成后会有一些站点与填写者直接电话联系。

骑手邀请和站长直招则是通过在职骑手介绍身边的人加入外卖。若被介绍人加入骑手行列,并完成了相应的单量,则介绍人将会得到一笔介绍奖励金。中介招聘更是体现了灵活用工的招募形式,骑手经过中介群、关系网络引介后加入到特定的劳务派遣公司。在中介招聘中会存在只报月薪、不报职业的情况,待入职后,很多人才明白自己从事的是外卖配送,这种情况屡见不鲜。但是无论是哪种形式,下载App成为劳动前的“开胃菜”,注册、审核、线上培训,都是通过App进行。

技术的中介使招聘流程变得高效、简单,也更随意。不同于以往的制造业招聘,老板和员工需要历经多伦面试、聊天和确认权责,外卖员的“准入门槛”极低——一台手机,一个头盔,一个电动车,构成了参与游戏的所有。外卖员不再有生产线上的工友或者同事,“跑单”成了一个人的全权责任。在这个游戏中,外卖员成为平台算法规制中的一个字节,变得原子化,扁平化。

“打怪升级”

骑手玩家集结完毕后,开始激活平台设计的游戏化评价系统(Evaluation System)。骑手实际参与到“跑单游戏”的进程之中,并在开展平台设定的游戏过程中创造出新玩法。

外卖平台设置的游戏机制核心围绕骑手跑单产生的积分点数(Point)展开。骑手端App会实时收集相应骑手跑单数据并形成记录,把记录到的跑单数量、好评情况、签到状况等信息兑换成相应分数,进而能够和“跑单游戏”建立关联。暂时未被纳入到既有游戏规则中的数据也在数据库中得以保留,用以记录骑手的工作痕迹,也为新的游戏设计提供数据参考。

例如A平台中推出的积分奖励活动,是以几天为一个节点,在这几天内的高峰期中跑够规定单量,如果所有期的积分都能够拿满的话就有可能拿到最高5000元的奖励。在这场短周期的游戏中,想要拿到奖励并不容易,除了拼命获取目标积分,骑手同时需要满足各种在岗条件。

与积分点数相对应的是游戏化要素中的徽章(Badge)。在常规的“跑单游戏”中,骑手完成了指定数量的单数或维持在特定的跑单效率后将会解锁相应游戏徽章或称号,与徽章(称号)相关联的还有平台推出的奖励机制。

例如,D平台会根据骑手获得的跑单积分划分不同等级的徽章,其中“普通骑手”无需任何积分,每单补贴0.1元;“白银骑士”需要400分,每单补贴0.3元;“黄金骑士”需要900积分,每单补贴0.5元;“黑金骑士”需要1800积分,每单补贴0.8元;“钻石骑士”需要2800积分,每单补贴1.0元;“圣骑士”需要4100积分,每单补贴1.2元;“神骑士”需要6000积分,每单补贴1.5元。

但这些徽章并不是一劳永逸地颁发给骑手。每过一段时间,平台会扣除一部分积分,迫使骑手重新“升级”获得积分,进而重新解锁高级徽章。

在“跑单游戏”的设置中,平台还引入了比较机制,这种机制透过骑手端App中的排行榜(Leaderboard)得以实现。骑手可以在排行榜中看到自己与同事们在站点内或者配送辖区内各个开工骑手的跑单情况(包括配送单数、配送历程、平均配送时间)。排行榜促成骑手们形成一种相互竞争的关系,长期以来也促成了骑手群体中自发的“跑单游戏”文化。

在排行榜的加持下,骑手跑单的驱动力不仅仅来自于平台,也来自于自己所在团队的“群体压力”。例如,外卖小哥们在闲暇时会相互比较各自的跑单数量,并戏称跑单数量最多的骑手为“单王”,形成吹捧“单王”的骑手群体文化。这种文化被平台利用奖励的机制加以凸显,加入到新的一轮对骑手激励机制的生产之中。

参与“跑单游戏”的骑手作为活生生的个体,就像手游中的“打怪升级”,会将自己的生活话语、意义结构等带入到游戏之中,生产出自我规制的游戏规则。

游戏至死?

不同于生活世界中的很多存在明确起点、终点的游戏机制,“跑单游戏”似乎一旦启动,便会永不停歇。这种无限循环的后果,让人担忧。在平台经济极速扩张的今天,外卖经济变成了一个“无限游戏”,各方参与者都不同程度地加入到对游戏规则的维护中来。

平台维护“跑单游戏”的一个重要任务的是:确保骑手玩家们的直观游戏体验,并能够促使他们不断地参与到“跑单游戏”之中。这就需要平台不断引入经济维度的奖励、惩罚机制,对规则进行精细化、规则化处理。而作为“社会性动物”的人,外卖骑手会在参与游戏的过程中,将自己的情感、价值投入其中,并呈现或喜或悲的诸多劳动体验。

因此,在维系游戏机制时,外卖平台、劳务派遣公司的管理者也会采取“关系营造(Relational Work)”的策略,借助人情关系来为劳动者施加“恩惠”,通过为骑手们解决各种生活中的“后顾之忧”来换取骑手对于站点或平台的忠诚。

这种基于人情、关系展开的游戏维系形式大大软化了基于奖惩的管理策略所激化的劳资冲突。但也正是在这种“欠人情”的事实之下,骑手在经营跑单游戏的过程中丧失了讨价还价的权力。在游戏新规则的制定过程中,劳动者的话语权也在逐渐下降。

“跑单游戏”具有神奇的激励作用,骑手自己工作得越卖力,跑单的数据越好,平台就会为他/她派更多的订单。熟练的骑手不断增加自己的劳动时间,而资本则能够更为稳定地“蚕食”劳动者的绝对剩余价值。

劳动的游戏化机制借用骑手的日常生活话语,构建出了一套劳动意义与价值阐释的逻辑。通过游戏化的“无限循环”,平台加强了劳动者对于劳动过程的认同,也将他们卷入更为深层的自我剥削中。纵使有老玩家的退出,新玩家的加入,“跑单游戏”永不休止,驱动着游玩者的梦想与现实。

(作者孙萍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付堉琪为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理论与方法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张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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