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复盘 蛇口：中国开放改革的“经济试管”

　　历史复盘 蛇口：中国开放改革的“经济试管”

　　文/袁庚

　　今天我想介绍一个中国开放政策的“经济试管”——蛇口。

　　一个月前，（1986年）4月7日，南斯拉夫联邦共和国主席拉多万·弗拉依科维奇来蛇口参观，与我们进行了友好的交谈，随访的南斯拉夫《新闻周报》主编回去写了篇文章，题目《蛇口：深圳的“美国”》，可说是惊人之笔。他把蛇口工业区称作是“一个伟大国家出现的令人感兴趣的新事物”。

　　我听说再早些时候，你们学校（香港中文大学）一些教经济和政治的老师参观完蛇口之后，相顾笑道：“这里是不是有点乌托邦味？”

　　16世纪英国人托马斯·莫尔写了一本书，叫《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有益又有趣的金书》，简称就是乌托邦。过了近100年，意大利人康帕内拉也写了一本书，叫《太阳城》，书中描述了赤道附近一个小岛上，有座由知识分子和僧侣管理，每个人都要参加劳动的太阳城。而早在1600多年前，我国晋朝文人陶渊明就写过逃避乱世“怡然自乐”的《桃花源记》。

　　这些都只是善良的人们对现实不满的创作罢了。看来，无论是远方来客还是咫尺近邻的眼里，蛇口都有点神秘感。但愿将来没有人会写《关于20世纪80年代南头半岛上一个美丽的幻想》之类的书。

　　其实，几年来蛇口人不是在做天马行空式的幻想，而是从事着提高生产效率、增加经济活力的实实在在的工作。我们希望人们把蛇口看作一根试管，是注入外来有益的经济因素，对传统经济体制进行改革的试管。大家知道有“试管婴儿”，（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世界出口加工区盛行时，也出现过“试管经济”这个名词。

　　蛇口连山头在内不过十几平方公里，从零起步开发至今，也不过两三万人。相对于我们国家960万平方公里国土和10亿人口来说，只是九牛一毛，试验遇到挫折也无关宏旨。所以中央放心让我们探索，先行一步，我们也就比较有胆量去进行各种富有挑战性的试验。

　　蛇口是弹丸之地，又是由招商局一家企业开发，如果只着眼于它每年创造了多少经济价值，那何足挂齿？如果孤立地研究这个片区的经济模式，又未免小题大做。而把它放在全国开放政策和经济体制改革的大背景下来考察，那就有所不同了。

　　一位美国外交界朋友曾问我，为什么你们要在蛇口进行一场没有必胜把握的“风险投资”？的确，以利润为目标的企业行为来论断，对此持怀疑态度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样做在当时看来，似乎是冒了一个企业不值得去冒的“大风险”。

　　招商局决定开发蛇口工业区的构思，应该追溯到1978年下半年。当时有人对创办吸收外资的工业区，似褒似贬地说这是“新洋务运动”（招商局由洋务派李鸿章创办）。其实它的作用和意义远比当年洋务运动深广得多。这个构思一提出，党中央、国务院立即批准、支持。

　　众所周知，新中国成立初期，自朝鲜战争开始，就有来自外部强加于我们的封锁，巴黎统筹委员会（编按：1949年11月在美国提议下秘密成立，对社会主义国家实行禁运和贸易限制的冷战组织，总部设在巴黎，简称“巴统”）至今仍然有效,这使中国不得不处于封闭和半封闭状态20余年之久。

　　当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实行对外开放，人民较多接触到外界信息时，真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之感，“振兴中华”的呼声，从人民心中带着蕴藏已久的爱国激情喷薄而出，势不可挡。改革和开放成为时代最强音，蛇口工业区正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破土而出，我作为招商局第29代“掌门人”，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时至今日，每一位炎黄子孙，都莫不在滔滔巨浪中激流勇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前的开放与改革年代，是中华民族漫长历史上又一个极富挑战性的年代。这是一场悄悄的革命，勇于承担使命，敢于革故鼎新，正是当代中国人特有的气质。正因为如此，才有那么多知识分子从四面八方投奔到蛇口这天涯海角之处，投身经济建设和改革试验；也正因为这样，才有那么多港澳同胞、海外侨胞，怀着对祖国尽快实现现代化的美好期待，热情地支持和帮助我们蛇口的建设与改革。

　　当前，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陷入“衰退循环”，投资意欲不振，不少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的出口加工区，正在走下坡路。有人说，中国的经济特区似乎是赶上了末班车。前些时候，经济特区的发展确实存在种种问题，招致不少物议，使一些人萌生疑虑。特区的前景到底怎么样？很多朋友都向我提出类似的问题。

　　我走过一些地方，总有这样的直觉：北起日本、南至东南亚的太平洋两岸，是当今世界最有经济活力的地方。这里资源丰富，生产成本低，效率高，经济效益好，市场广阔，国际资本仍会继续流入。曾有经济学者论断，这个地区将是未来世界经济的“黄金海岸”。而中国更是一个人力十分充足、各种资源（尤其是矿产）异常丰富、10亿人口的市场尚待进一步开发的国家。相对于那些劳动力昂贵、资源已开采殆尽或本来就极端匮乏，而市场又处于饱滞状态的国家来说，中国的战略态势是有利的。

　　一旦太平洋西岸的国家和地区能量释放出来，前途将令世界刮目相看。具有伟大胸怀与气魄的政治家、战略家和经济学家，要为即将到来的21世纪“热身”，是理所当然的。

　　此外，世界工业结构的变革正在进行：第三次工业革命兴起，信息社会到来，各种新兴科技产业日新月异，已使传统常规工业相形见绌。当然，衣食住行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或缺，在相当长时期内，传统常规工业仍会有所改进，不至于完全被淘汰和消失。

　　更值得关注的是，西方发达国家由于长期推行福利主义，人们过分追求享受，活要干得少，钱要拿得多，传统常规工业明显缺乏竞争力，日渐衰落，正在纷纷流向东方。而东方则完全有可能发挥自己的优势，凭借以先进科技改造过的传统常规工业为舞台，上演一出后来居上、威武雄壮的好戏。这是完全合乎世界经济发展规律的。

　　因此，从世界全局和长远来观察问题，我对经济特区未来的发展，对我国经济的腾飞，充满信心。

　　袁庚（1917~2016年），原籍广东省宝安县大鹏镇（现属深圳市龙岗区），抗日战争时期历任东江纵队联络处处长、港九大队上校，1945年9月抗战胜利时为东江纵队驻港办事处首位主任；1978年10月出任交通部所属香港招商局常务副董事长，同年向中央建议设立蛇口工业区；本文选编自他1986年5月在香港中文大学当代亚洲研究中心的公开演讲，文字略有删节。

责任编辑：刘玄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