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中国“打工”的美国老师们:降薪、996和留不住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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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荔闽
来源:硅星人(ID:guixingren123)
“他们说我没有达到要求,因此额外的 Bonus 被取消了。”
Martin 很苦恼地告诉硅星人。他是个美国人,住在佛罗里达,但在一家中国在线教育平台上担任英语外教,远程教中国孩子们英文。他从事这份工作已经将近 2 年,学生都远在中国,最开始是小学高年级的学生,到后来是更小年龄的孩子,一些孩子甚至才 3 岁,上课的时候碰到饭点,家长还在在一旁给孩子喂饭。
2020 年新冠疫情爆发后,全球各个国家都颁布了严格的居家令,绝大多数行业无法正常运营。美国在 4 月的失业率飙升至 14.7%,是大萧条以来的最高值。一开始 Martin 还庆幸,自己的工作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甚至因为疫情的关系,中国的家长们争先恐后地把孩子送到平台上,他比之前还要更忙碌一些。
但他很快发现,在线的时间变长了,但是收入却变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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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tin 所在的平台有很多金钱激励机制,例如每次上课准时,可以获得 1 美元/课的奖励;如果你在忙时上线,又或者接受 24 小时内的预定,也可以额外获得金钱奖励。
但现在,这些“福利”要么被调低,要么被取消。
过去几年,有越来越多的人像 Martin 一样加入不同的中国在线教育平台成为一名英语外教。这份工作让他们可以坐在家里,远程教授中国孩子们英文,或者用英文讲授各种课程。这种工作不仅让他们可以拥有自由的时间,同时还提供了一份相当可观的收入。
在 2020 年之前,几乎所有人都对于这份工作相当满意,常在社交网站上分享这是一份"世界上最理想的工作",甚至可以一边环游世界,一边赚钱。
但是现在,他们更多地是在抱怨“是不是降薪已经是这个行业的常态了”,以及担忧这样的情况是否会越来越糟糕。
这份“世界上最理想的工作”,突然就变得不理想起来。
疫情之下:学生和老师蜂拥而至
2020 年 2 月的一个清晨,Sabrina 惊讶地发现一个孩子的爸爸把她在平台上已经开放的时间一次性全部预定了。意外之余,她不得不重新开放一些时间给其他常来的学生,但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新开放的时间很快又被预定光。
她不得不选择另外一种方式,和之前的学生一个个地发私信,确认他们是否想要继续上课,以及希望上课的时间,然后再非常小心地在开放的日历上把这些时间移除,把这些空挡留给之前的学生,以免新涌入平台的学生把这些时间全都“抢”完。
“就是 1-2 天的时间,突然来了很多新的学生。”Sabrina 告诉硅星人。她在一家在线教育平台上当英语教师也将近 2 年,因为平易近人的风格,非常耐心的态度,成为所在平台上的高星教师。她也非常喜欢这份工作,“喜欢中国的长城,韩国的偶像剧,希望有一天能够去亚洲。”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这份工作为她提供了一份可观的收入。Sabrina 生活在哥斯达黎加,原来是一名线下教师。这份在线的工作让她不仅可以支付日常的家庭支出,甚至可以让她的女儿上芭蕾舞蹈班。
新的用户到来虽然带来了一些混乱,但是对 Sabrina 来说,是一件好事,“那一段时间,我每天都会有 1-2 个新的学生,有一些后来都成为我的长期学生,每周都会选择我的课。”
不仅是 Sabrina,更多外教们也都发现了学生数量和需求的猛增,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新冠疫情的爆发。
对于在线教育行业来说,新冠疫情是一个“助燃剂”,带来了大量的原来只在线下学习的用户。Michael Shou 是一家在线英语平台 Cambly 的中国区负责人,他告诉硅星人,新涌入的用户规模非常大,而且和新冠疫情的爆发路径一致,“1-3 月份是中日韩,接着是中东地区,然后是南美”。
据 Michael Shou 观察,由于疫情起得突然,家长们没有时间慢慢地对比,就会倾向于选择知名度高的大平台,像是 VIPKid、Gogokids 这类的知名产品在疫情期间都吸收了大量的新用户。根据 VIPKid 对外公布的公开数据,在 2-3 月份,新增用户连续 2 个月超过 100 万,且已有的付费用户上课频次也大幅度地增加,比过去同比增加 144%。
但是这样的高速增长无论在哪个地区都只保持了短短 2 个月,一些地区甚至更短,却给老师们带去了不少麻烦。
Sabrina 很快发现平台变得越来越不稳定,有一段时间她和学生沟通的时候不得不关闭摄像头,以保证语音能够顺利,又或者是无法和学生分享屏幕和课件。这些都可以接受,但是她很快发现,首页推荐上有越来越多的新老师,找她的新学生数量也不再像一开始的时候那么多。
这和疫情开始在欧美国家地区的爆发密切相关。许多人无法在线下工作,因此丧失了生活来源,开始纷纷转向线上,而在线教英语这样一份”在家工作“、”收入还不错“、”时间灵活“的工作很快就成为了许多人的第一选择。
大量新老师涌入了平台。
“铁饭碗”被打破
过去几年,在线英语市场竞争激励,以 VIPKid 为代表的的创业公司获得了巨额融资。为了让更多欧美外教来到平台,这些公司往往采用了非常激进的薪酬机制,一些明星老师甚至在社交网络上晒过自己的工资条,单月可以收入超过 8000 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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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收入即使在美国最为发达的纽约地区,也是非常具有竞争力。根据政府的调查,2019 年纽约地区家庭收入的中位数大概在 71000 美元上下,平均一个家庭的月收入是 5000 美元左右。
但是到了 2020 年,成为一名新的老师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简单。
Tim Gascoigne 成为一名在线英语外教已经有 3 年多的时间,由于灵活的思路,他很快成为群体里的意见领袖。他在开设个人网站, Youtube 上设立 Chanel,给想要进入这个行业的新外教提供指导。
“过去是平台有需求。”Tim 回忆到。19 年前,绝大多数平台都设有 Referral 激励机制,每当你邀请一个新的老师进入平台,你就会获得相应的 100 美元的金钱奖励,同时如果你成功推荐的老师超过一定数量,还会额外获得上千美元的奖励。“最高有老师一年可以通过邀请拿到 25 万美元。”
但现在是人们追着平台想要成为外教。无论是 Google 搜索,专门经营外教的中介公司,以及公开的社交媒体平台上都可以看到,更多的人正在成为外教,或者正在申请的路上。
不仅如此,平台对于外教的申请要求也越来越高,几乎所有的 K12 外教平台都要求申请者必须有 TEFL 和 TOEFL 证书,一些更大的平台要求申请者具有本科学位,并且在过去有相应的教学经验。
当然这仅仅是简历这一关,简历通过之后,申请者都需要试讲,向平台展示你的教学能力和水平。不同的平台有不同的风格,申请者需要提前熟悉和学习,例如一些平台喜欢老师展示很强的积极性。
“声音要高,要有热情,记得要多重复那些单词,然后每个元音都发的饱满一点。”越来越多这样的“教学贴”出现在网络上,来指导大家如何可以成为中国家长们会喜欢的外教。
但就算你做了很多准备,在疫情期间依然有很大可能性不被通过。“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被录取,或者不被录取,总之你能够做的事情就只是等。“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申请者说到,她原先是一名幼儿园老师,因为疫情的关系,学校停课,她只能够拿最低的薪资,这没有办法维持家庭的基础开支,于是她开始在朋友的建议下,申请多个平台的在线英语外教工作。
”几乎都没有任何消息,一个平台发邮件告诉我已经在 Waitinglist 上,是第 354 名,然后还有一些平台会直接发我邮件告诉我,他们已经完全停止申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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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chael 说他们在疫情期间也收到了非常多的申请,但是相比于新的老师,他们会优先原先平台老师。“疫情期间,我们平台上的老师也失去了原有的全职工作,他们会花更多的时间在平台上授课。只有当他们的时间也被预定完了,我们才会让新的老师进入。”
而且新冠在各个国家爆发的时间不同,在最为紧张的 2、3 月份,其实并不是个体老师申请的高峰,平台早已开始录取之前老师库里的人才,以及和外教中介公司展开合作。
“过去我们平均一天面试 600 个老师,疫情开始后,一天要面试 1800 个。”某平台的员工在社交网络上分享到。
不仅如此,疫情期间绝大多数中国公司都在居家办公,抢占市场,工作效率变慢,这也间接地导致大量的申请积压,原先大概只需要 1-2 个星期的申请,现在有时候要 1 个月甚至更长。
另外录取难度也变大了,Tim 发现他现在推荐 10 位老师,大概只有 1 位被录取,而且他们更倾向于招收那些原先在线下就有教学经验的老师,“对于普通人来说,现在你几乎很难再得到一份在线英语老师的工作。”
不过,这些机构并不会把这条“准则”放在招聘广告里,他们依然让大家来申请、面试。一些平台会让老师不停地面试,而一些平台则会要求被拒绝的申请者可以等 30 天之后,继续申请。
“整个过程漫长且痛苦,又在疫情下,许多人都坚持不下来。” Tim 说到。确实,如果申请者没有 TEFL 和 TOEFL 证书的话,他们在申请前还必须投入 120 个小时以上的时间获得证书。
“成为中国家长喜欢的外教”
即使能够顺利被录取,这一份工作也不如想象中的“轻松”。
经过几年的发展,绝大多数的平台都已经研发出自己的教学大纲和教学材料,你必须严格地按照平台的要求进行上课,因此在初期往往需要用大量的时间来熟悉和学习如何上一堂平台觉得“好”的课程。
更累的是你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来维护和学生以及背后家长的关系,来获得用户的好评,由此来获得额外的奖励。
“我的课堂孩子年纪都比较小,大概都是 5-8 岁,家长们一般都陪着上课,你必须不断地保持很强的能量,让他们觉得满意。”Martin 说到,比起准备课堂材料,他觉得情绪消耗是更为重要的负担。“尤其是在连续上课之后,你很难一直保持着高能量”。
用户也不可能一直保持着高速的增长。“3 月份之后,中国地区几乎没有什么新大的增长了。”Michael Shou 说到,“想要在线学英语的人能来的都来了”。
于是平台里老师们的竞争开始变得更加激烈了,Martin 甚至觉得平台正在故意挑起新旧老师之间的竞争。
“用户肯定会喜欢有经验的老师,或者是平台里打分高受欢迎的老师。”因此许多新老师为了能够脱颖而出,必须尽快地获得用户好评,以此来获得更多的曝光和排课。例如有的新老师就会玩一些游戏,或者更多地夸奖孩子等等,“他们并不是为了学生能够学得更好,只是让他们开心,可以给好评。”Sabrina 和 Martin 都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一些老师就是为了赚钱,他们不是在教学生”。
4 月份左右,甚至还有一些有经验的外教老师开始在 Facebook 社群里抱怨,怀疑平台正在通过算法和运营的方式向新老师倒流,尤其是那些在多个平台都工作的兼职老师,他们反映自己的学生数量似乎在不断减少。
而更糟糕的是,议价权似乎从他们的手里消失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申请成为在线外教老师,平台们开始不断重新调整外教的薪资结构,现在新录取的老师一堂课的平均工资是 7.5 -8.5 美元不等,而过去 10-15 美元/每堂课的基本薪资几乎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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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原先非常重要的 Refer bonus 也大幅度减少了,因为对于绝大多数的平台来讲,他们不再需要花力气鼓励人们到平台上来,而是要让平台上的老师更努力地工作。
一位投资人说到,“这和外国公司开始在中国建设工厂,寻找新的劳动力是一样的,为了盈利,他们总是在寻找更便宜的劳动力资源,当市场上供需关系发生转变的时候,资本家们一定会有所行动”。
行业的薪资调整其实从去年已经开始了,当时主要影响的是新进入平台的老师,“随着行业成熟,调整是正常的,并不需要用高薪来吸引更多的老师加入”。但是疫情的到来,显然加快了原先的进度。
5 月份,一个国内非常著名的平台发布了新的薪资结构,取消原先的准时奖励和完课奖励,而是以课时数作为激励老师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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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薪资结构意味着你必须花更多的时间在平台上,一些 Youtube 上的外教明星老师开始分析,如果还希望获得和过去相同的收入,你必须要上更多的课。
“如果你每个月的课程数低于 163 节,你是永远不可能赚的和之前一样多 。”一位博主写到。163 节课,每节课 25 分钟左右,这意味着你要上课时间要超过 68 小时。
由于绝大多数的用户都是在线学生,因此基本上都会选择在周末或者晚上上课,再加上越来越多的新老师,为了能够维持过去的收入,竞争正在老师之间不断白热化。
“他们更希望你成为一名全职老师,但是绝大多数的外教们并不是这么想的”。Sabrina 也说到对于她这样的单亲妈妈,这样的工作状态基本上不太可能,她需要花时间来照顾自己的女儿,辅导功课等等。
“出走“的外教和留不住的学生
面对越来越“艰难”的局面,一些外教的领袖在线发起了一场“罢工”行为,呼吁老师们 8 月 1 日那一天不要登录平台给学生们上课,由此来要求平台给予回应,提高相应的工作环境和工资水平。但响应的人寥寥无几,一些老师在倡议书下留言:“我很想支持你们,但是我需要这一份工作,我的孩子需要这样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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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台似乎也不担心老师们的离开,和几年前相比,他们已经拥有了一个非常大的外教库,甚至还有很多外围的中介公司,在源源不断地为他们输送新的老师,即使你不想为他们工作,还有更多的人在排队希望获得这份工作。“尤其是东南亚、中美洲地区,10 美元/小时的收入已经是当地非常高的水平了。”Michael 说到。
到了 9 月份,情况似乎变得更加糟糕了,“用户不见了。“
过了暑假之后,无论是老师,还是平台的管理者都发现用户慢慢地离开了,但是具体的原因他们还不是特别清楚。
“像东亚这些国家,疫情都控制得很不错,学校又重新开放了,他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上线上课”,“疫情期间都在线上上课,我家孩子的眼镜度数上升了很多,我觉得还是回归线下吧”,“很多人失去了工作,或者经济状态并不是那么好,于是就不继续续费了”……
无论是哪种原因,学生数量确实在减少,但是与此同时,欧美的疫情还在继续,更多的人需要这样一份工作。
情况的恶化让越来越多的老师开展自我调整。
最为普遍的是一些老师们开始寻找其他平台的机会,或者说在更多的平台上兼职来平衡自己的收入结构。Cambly 就是一个选择,许多在美国本地的老师会选择白天在 Cambly 上课,晚上再到国内的平台。
“整体来说,市场还是在一个高速增长的过程中,不仅仅是东亚国家,还包括中东、南美一些地区都发展得很快。”另外除了学生端、老师端,也有越来越多不同国家的创业公司加入其中,尤其是美国本地的公司也越来越多。
OutSchool 是最近在外教圈里被多次提起的一家公司,它和许多中国的公司不同地方,老师自己决定要教什么,费用是多少,以及更为重要的是,用户来自全球,仍然有着一个高速增长的用户基础。
这对于一些已经有丰富在线教学经验的老师无疑是一个利好的消息,他们已经身经百战,拥有了丰富自我销售的经验,而对于新老师来说,这也是一个好消息,至少在激励机制上,这些新的公司并不吝啬,往往能够获得更好的基本薪资,以及更高的 bonus。
但是想要回到最开始的美好已经不可能了,没有一个永恒的春天,更没有一个”最理想“的工作。
(应采访对象要求,Martin 和 Sabrina 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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