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洪涛:为建一座1.6万平的中国企业家博物馆 我经历了"八十难"

原标题：为建一座1.6万平的中国企业家博物馆，我经历了“八十难” |涛涛布诀

来源：亚布力中国企业家论坛

命运即使对它最喜欢的宠儿也不是永远慷慨大度的。众神通常只会保佑无法永生的凡人完成一项不朽的事业，除此之外，凡人不可奢求。——茨威格

口述 |张洪涛

作者 |章伟升

我居然与一栋楼纠缠了四年，也完成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任务。

楼的构造极其复杂且——多曲面，纯钢结构，建筑面积1.6万平米，用钢量超过一千吨，不亚于一座小型机场，却没有一块钢结构钢是相同的。它在黑龙江亚布力，到了雪季，被白色屋顶覆盖的楼体与雪山融为一体。夜幕降临，似一顶燃着篝火的雪地帐篷。从天空俯瞰，像一只起飞的大蝴蝶。虽然它叫亚布力企业家论坛永久会址，但首先是一座中国企业家博物馆，每一个厅、每一条廊，都将记录、展现近百年来中国企业家历史和企业家精神。

过去四年，我每天都担心这座建筑盖不完。但是，我直到今天才接受它，理解它，与它和解。

2017，从脑袋嗡地一声开始

2017年3月，我从三亚飞回北京，之后转机到牡丹江，再驱车130公里赶到亚布力。当时陈东升、田源和毛振华等几位理事正陪一个人考察地势、雪道和周边建设，我以为那人是风水先生，细听才知道是建筑师马岩松，也是哈尔滨歌剧院设计者，这次受邀来设计亚布力企业家论坛永久会址，估算耗资1.6亿。

我明白过来后，脑袋嗡地一声，只觉得天昏地暗、天要塌了。在遥远的亚布力，花天大的费用盖一座楼，疯了吗？且不说建完如何运营、何时能收回成本，前期建设资金和队伍从哪里来，我也一窍不通。但是我不敢反对，我是一个秘书长，对理事们的重大决策，必须很好地执行。

马岩松对永久会址的立意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像一顶雪地帐篷，比喻企业家围着篝火交流思想，又像匍匐在大地等待起飞的翅膀，比喻生机。几位理事当场认可了这个创意，我长达四年的煎熬也由此开始。

俯瞰亚布力

马岩松设计的建筑特点是：漂亮+难盖。亚布力论坛秘书处在北京东三环，我的工位临窗，抬头可近不远处一座黑黢黢的楼——城市山水，我每次看到它就想起我们的永久会址，很头疼。城市山水也是马岩松的作品，同样多曲面、高结构，极为复杂。

我也害怕向理事汇报。他们总是能提出各种新奇想法，比如把连接酒店与永久会址的廊桥设计成可伸缩的；所有材料使用经过美国最高环保标准认证的，光这一项就使成本高出几千万……

根据种种意见，马岩松出了新图纸，建筑面积一下扩大了近一倍。同时，由于亚布力地处偏远，施工难度大，建设费用暴增，第一版方案的预算直接跳到了2.1亿。新方案也有新意，比如阿里巴巴捐赠冠名的亲橙堂，舞台背面电子大屏打开后是一块透明玻璃，雪山上五条雪道清晰可见，像五条白龙。

亲橙堂

永久会址外围

当然，也有少数理事不同意修建永久会址。俞渝理事专门写信说，亚布力不在浙江乌镇、不在北京，建造一年只用一次的场馆过于浪费，“我们是企业家，不要做楼堂馆所的事情。”甚至有理事认为，这是亚布力论坛史上最大的败笔，不应该搞基建，运营重资产。

不过，大家最终支持了这个项目。毛振华理事捐赠建设用地，冯仑理事亲自担任筹款委员会主席，俞渝理事后来也加入捐赠人行列。

在亚布力建一流地标建筑、建中国企业家博物馆，是东升理事长首倡，他是亚布力论坛20年来最大的义工，一直为论坛出钱、出力，他也真的有这个情怀——记录中国企业家历史，为中国企业家精神树碑立传。他还说，永久会址和博物馆建设所需资金，发动论坛理事“众筹”（慈善捐赠），缺口由他兜底。

中国企业家博物馆展厅一侧

2018，动工即停工

2018年5月，永久会址终于开工奠基，但是更大的困惑才刚刚开始。

开工之后相当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到的进度汇报都是照计划推进，一切顺利。直到有一天，毛振华理事给我打电话，他说“工地没人，晚上灯都是黑的”，我才如梦初醒。

我从来没搞过建筑，也不懂土木工程，我以为我只要负责筹款，保证资金如期付给施工单位，工程就像树一样自然成长。事实表明，我大错特错。相关单位以各种理由告诉我，为什么工程停滞。

经此教训我才明白，搞工程是关系活，很多环节需要相关单位先行投入资金、人力和物力。说白了，甲方得求着乙方。我还明白，以最低价竞标，竞标成功之后再加价，是行规。

后来，东升理事长、冯仑理事出面，上下找关系、做沟通。永久会址项目总包单位中建三局的高层领导，亲自到亚布力论坛秘书处了解情况，非常认可这个建筑的意义和社会价值，并更换了亚布力当地的相关负责人，工程才开始加速。可是，前后一晃接近年底了。2018年，亚布力罕见地下了两个月大雨，雪季也来得早，施工无望。

2018年，一下就没了，工程基本没进展。

现在建成后的永久会址大厅。2018年，完全没想到可以这么美

2019，预算涨到3亿，工期只完成60%

2019年，永久会址建设进度已经比原计划迟了大半年一年，而我们必须赶在2020年年初（亚布力论坛20周年年会）正式启用。也就是说，必须在一年里干完两年的活。没办法，只能抢工。抢工意味着增加预算，到2019年6月，预算达到了2.41亿。抢工也让我忧心安全问题，不断向施工单位强调安全第一。有一个夜晚我去工地，看到四辆吊车同时施工，万一撞在一起，极端危险。

2019年，亚布力的雪也来得早。按理说，雪季之前建筑的屋顶和玻璃幕墙必须安装完毕，室内供暖才能进行精装修。事实上，幕墙一直没有封闭。这与建造难度直接相关，它的幕墙每块玻璃和焊在上面的每块铝板都不一样；屋顶是六层结构，必须在干燥环境下层与层之间才能粘合，最怕雨雪天；幕皮只有一毫米厚，必须在恒温条件下才能粘上……

建筑师团队还要求，建筑内部也要保持整洁、大气的调性，对博物馆布展风格、每个会议室的模样甚至桌椅板凳都提出很高要求。为了将不同风格的设计融合一致，我们开了好多次会。

工人的辛苦更让我心痛。有一次刚下完雪，气温零下二十五度，我爬上屋顶，看到一些50多岁、非常苍老的工人赤手在铺防滑板，手和面颊冻得开裂。室内的工人也好不到哪去，风夹着雪花吹到脸上，刀割一样。为了御寒，他们出工前都得在身上贴十个“暖宝宝”。最后统计，光“暖宝宝”就用了小十万个。

这么严酷的作业环境，你说怎么动员工人抢工？只能靠加钱，现场发现金。到了2019年10月，工程预算到了2.79亿。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全力保障工人利益。我每次去亚布力之前都先打电话，问工人工资发了没有。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可以由于完不成工期自己从楼顶跳下去，但不能因为拖欠工资被人推下去。

但是无论如何赶，都很难，因为工期在2018年耽误太多。2019年，我每次去亚布力，项目组负责人都告诉我，按进度2019年能完工。我也曾自己骗自己，硬信能完工，不硬信还能怎么办呢？有时候我也很生气，怀疑有些人的人品有问题，欺负我们不懂工程，花那么多钱还干不成事情。

当我2019年年底最后一次去亚布力，我终于跟他们摊牌：“你们别蒙我，这怎么可能搞得完？自己骗自己的事别干了。你们自己骗自己就算了，还来骗我，然后我再去忽悠就去骗陈东升和理事会？”

据我观察，当时整个工程也就完成60%。把其中一小部分抢工完成，能把20周年年会对付过去就算万幸，当时那里千疮百孔，幕墙露着一个大风洞，坐在里面开会肯定感冒，我们还备了50个电暖器。

我当时特别绝望，站在屋顶上，想过跳下去。永久会址高度23米，地基又深，而且那个大坑有几万立方，特别壮观。我想，从楼顶跳到坑里，肯定能摔死。

压力怎么可能不大呢？论坛轮值主席已经换了几任，每位主席都期望很高。到20周年年会，全国工商联高云龙等领导人，还有马云、刘永好、陈东升等一大群企业家来，我哪里有脸面对他们？也担心他们因此对亚布力论坛印象不好。

那段时间，我一夜一夜地失眠，耳鸣也最严重。可倒霉的事还在后头。

由于预算几次蹦跳，我真的扛不住了，去找了东升理事长。他一开始可能只计划捐一两千万，可那一次，他捐了5000万，我很感动。虽然之后仍有一定资金缺口，但我们能够力所能及地解决，也是希望后续能有更多理事参与进来。

告别东升理事长后，我坐在车上继续焦虑和迷茫。此时，一个视频转到我手机上，只见永久会址冒着浓烟，燃着大火。我本能地说：“完了！完了！全完了！”

我们好不容易熬到那个地步，如果被一把大火烧得精光，真是不敢想象。我不知道如何交代，但不能不汇报，我们秘书处的作风是必须诚实。调查核实之后，我向理事逐一发信息向全体理事做了汇报：火已扑灭，烧掉一万元左右的物料。

2019年12月6日，永久会址施工工地局部意外起火，很快被扑灭

2020，被新冠疫情甩到最绝望的境地

到2019年年末那次大火，我以为到了最绝望的时刻，但现实还不放过我。

2020年年初，新冠疫情暴发，主要靠会议和活动生存的亚布力论坛，瞬间没了收入。更要命的是，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常态，只记得20周年年会从2月延迟到4月，又延迟到6月。

疫情暴发后，亚布力论坛企业家第一时间投入抗击疫情，忙着从全球调配大批物资驰援武汉。4月份，武汉疫情基本控制，在王中军理事家中，几位理事商议组团考察武汉，为武汉复苏带去信心。

我们忙着帮别人，自己的麻烦却一点没少。那晚，我接到一通电话，得知牡丹江下辖的绥芬河又暴发疫情，我的心情随之跌入谷底。很多人不知道，从绥芬河入境的人员隔离14天，其中7天是在亚布力隔离。工人们对亚布力避之不及，谁还给永久会址抢工？2020年5月，永久会址才复工，而6月年会眼看就到了。由于疫情走向不明，我们最终将年会延到了11月18日-20日。

论坛没有收入，但烧钱还在继续，因为永久会址还没盖完。项目组的人给我打电话，我就问：“是不是预算又高了？你能不能告诉我点好消息，给我省点钱？”真的从来没有省过钱，每一项都超，我一见到钉钉审批就头疼。

在疫情最严重期间，我让秘书处全员居家办公，而我自己天天到单位值班。为什么？就怕压力大，待在家里忍不住朝老婆孩子发火。心灰意冷的时候，我甚至想过，两个儿子以后绝对不能干任何一项与秘书有关的工作，粘这俩字咱就不干，包括秘书长。当医生多好，任何时候都有用，救急扶伤，受人尊敬。我现在认为这是幸福行业，向每位理事学一招，就受益无穷。

永久会址内的亚布力论坛理事会厅

重新燃起激情

其实在2006年，我向东升理事长辞过职。他说，你小子不争气，不干也得是干好了再走人才走，而不是干不好被人哄走。这句话我受益至今。算到现在，我已经在亚布力论坛干了17年秘书长。

这17年，感受良多。做事必须学会坚持，不能半途而废。其实，人一辈子做好一件事就不错了，不应该有太多想法和追求。无论是亚布力论坛发展，还是永久会址建设，我必须想方设法执行好，对理事会负责。

拿永久会址募款来说，钱不够，我只能厚着脸皮到处找钱。哪怕是一开始就明确表示不参与捐赠的理事，我也一直保持沟通，一个理事最多收到过我10-15次募款短信，我也找各种机会跟他们说这个楼的意义和价值是什么。

2020年10月18日，永久会址验收完毕，我又编了一条短信，发给已经几次说过不捐的理事。我说捐多少都可以，就是希望大家都能来参与。最后，又有几位两位理事决定捐款。真诚，就一定会打动人。

我们也通过公益拍卖等各种方法募款，刘永好、毛振华、冷友斌、韩丹马云等企业家都提供了很大支持。没有大家鼎力支持，永久会址根本不可能完成。出于对理事负责，我还希望筹款委员会主席冯仑聘请外部审计公司，对永久会址项目进行财务审计。

最开始，我们预计大概50个理事会参与捐赠，事实也确实如此。其他未参与捐赠的理事，也各有原因，比如他们自己创办了公益组织，捐赠方向有限定，可以理解。

我清晰地记得10月18日那天。我陪刘永好主席、陈东东升理事长、田源主席、张文中理事和俞渝理事去验收永久会址，站在如此美观、大气，兼具历史感和未来感的建筑里，我终于理解了它的非凡价值，付出的一切都值得。

永久会址最后的完善阶段

四年前，也在这个地方，我听说要建永久会址，脑子真的嗡地一声，心想怎么能干这个事？现在回想，我在东升理事长身边工作二十年，亲眼看到他每一个重大决策和方向都是对的，看来这次又对了。他的理想、家国情怀和远见，我骨子里佩服。

融合了中国企业家博物馆的永久会址，有什么社会价值？我举几个例子：

一、永久会址是由亚布力论坛企业家捐赠建成，它的产权属于公益组织——亚布力论坛发展研究基金会，而不属于任何一位企业家个人。也就是说，它是一笔社会财富。

二、我们为中国企业家建了一座精神家园，是企业家共同的精神财富。仅过去20年，亚布力是企业家思想的重要诞生地，留了无数故事。在亚布力论坛20周年，我们用一座国家级建筑，讲了一部中国企业家的历史，在亚布力承续近百年来中国企业家精神的洪流。未来，一代代年轻企业家可以来这里交流思想，了解现代商业社会、市场经济走过的路，享受企业家精神的洗礼和朝圣。我们甚至期待，年轻企业家在这里举行婚礼、企业成立仪式……

三、永久会址是一座国家级的地标建筑，是一个新的网红打卡地，它将进一步带动当地旅游、滑雪等经济发展。到了冬季，也向滑雪的游客开放，邀请所有人参观中国企业家博物馆。

永久会址建成，只相当于唐僧取经路的第八十难，剩下一难就是后续经营。但好消息已经光顾。近期，丁立国理事的企业就去举办内部培训，200人规模。我们将组织其他理事创办和领导的企业、全国工商联、全国各大高校商学院等各个机构去办活动、开会，让亚布力更繁荣。

这17年，我常有一种状态——开始干的时候委屈困惑，干完后很有成就感。现在来看，我又参与创造了一件不可想象的事，重新燃起激情。在永久会址建设中，我们秘书处也无意中实践了一回企业家精神。秘书处我的团队也经常很崩溃，比如寻找和筛选海量资料、博物馆人物陈列谁和不陈列谁……但他们都想尽办法克服了。

疫情期间，几位理事跟我说，企业压力大，自己就闷在家里喝酒，一辈子从来没喝过那么多。但企业家精神就是这样，不断面对挫败和挑战，创新突破，励精图治，带领队伍穿过迷雾和风暴，走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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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薛永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