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安:腾讯总办里的局外人
原标题:杨国安:腾讯总办里的局外人
来源:时尚先生
撰文:林珊珊
几乎没有一个人像杨国安这样,深入一家互联网巨头的最高决策机构,观察他们、诊断他们、推动最为重大的变革,又同时辅导着为数众多的企业家,为他们出谋划策、锻造组织、指引价值。这个角色他扮演了12年,他是如何做到的? 为什么大型企业需要“内部的局外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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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者
在腾讯最高决策机构——16人构成的总办里,杨国安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很少发言,人们有时会忘记他也在场。六万多名员工常常困惑,杨国安究竟是谁?
在腾讯,这六万多人分布在各个角落里,每隔一年,每个人都会跳进一个九宫格,接受360度的考察。他们也会表达对公司的情绪,这些满意或者不满抽象成上百万个数据,最终流入腾讯滨海大厦40层的一间办公室。杨国安就坐在那里。
作为腾讯集团人才系统的重要设计者,杨国安不为人所知。可以说,不为人知就是他成功的一部分。杨国安年近六十,也许是这家公司最年长的人,他长着一双沉静的眼睛,看上去总是在倾听,而在你停顿的间歇,他会利索地说一声“OK”,那种声调表明,要点已被掌握。
这就是他的工作:拨去纷繁,抵达本质。每一年,透过这百万个数据,他观察这家公司的情绪,确保它运转正常。当“员工敬满度”的曲线出现异动,涉及的高管就必须行动了。
作为诊断的一部分,总办成员每年都会安排与杨国安一对一交流,在一种放松氛围里,他们坦白自己的困惑、挑战,乃至怨言。不适合对 CEO 马化腾直接讲的,却比较容易与他分享。杨国安顺带成了掌握总办之间不少秘密的那个人。他总结共性问题,提出建议。最后的访谈对象,也包括了马化腾本人。
杨国安关注高管的精神情绪、互动氛围,和员工士气,像观察精密机器的压力表一样,关注着这家公司的运转。许多年来,气氛平稳,最严重的无非是哪个部门又与哪个部门工作重叠、相互竞赛。然而到了2018年,杨国安观测到了令人不安的异象——敬满度曲线上,员工的信心指数刷地跌了下去。
报告最终呈现在了总办会上,有人说,“总办应该跟员工多沟通战略方向”。“不是沟通问题,”杨国安打断说, “是总办欠缺对战略方向的共识。”
警钟
2018年的这一天,杨国安坐在48层的会议室里,身后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浅浅的深圳湾,天气好的下午,可以望见更远处森林与楼宇交错的香港。会议室里摆着一张长长的 U 形桌,围桌而坐的都是他最熟悉的人。有的是这家公司的创始人,马化腾在27岁就创立了这家公司,总裁刘炽平是他在密歇根大学任教时就认识的,加入腾讯前就是一位资本高手,而任宇昕和张小龙分别执掌游戏和微信……
看上去,会议一如往常。即使公司股票断崖下降,游戏版号受限,一篇《腾讯没有梦想》引发起了内内外外的舆论浪潮,员工过去通勤时喜欢挂在胸口的工牌,现在正被悄悄藏起来,在每两周一次的总办会上,也没有掀起戏剧性的波澜。
但显然每个人都看到了问题,可究竟问题的根本是什么?有人担心,一场真正重大的危机已经降临,有人则认为,不过是伤风感冒,股票下跌是暂时的,版号受阻也是暂时,问题很快会迎刃而解,“我们的员工是不是太脆弱了?”
讨论不紧不慢地进行着,杨国安坐在他的座位上,感到氛围中有一种熟悉的焦灼感。
他在腾讯已经工作12年了,角色可以说是军师、参谋,用马化腾的话来说,一个“世界级的企业教练”,凝聚高管、确保组织健康是他的天职。2006年,当他第一次来腾讯讲课时,这间会议室里许多人还是中层干部,个个都很年轻。但公司却火箭般飞升,不出几年,大楼里就塞进了好几千人。面对团队不断扩大,他们显得有点儿焦虑,询问杨国安:如何避免人才断层?队伍要怎么凝聚?战斗力怎么保证?怎么能让干部们不至于掉队?
那时杨国安还在中欧国际工商学院任教。多年来,他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么多辉煌的企业,最后都死了?一家企业如何持续成功?他提炼出一个公式:企业持续成功=战略×组织能力。找对风口,猪也能飞起来,但能否长久,还得靠组织能力。他给组织能力画出了“三角”,简单来说,取决于员工能不能、愿不愿意以及公司允不允许。这套理论极为实用,还曾帮助一家世界前三的计算机企业完成“世纪变革”,一下击中了企业家的心。
在中欧时,杨国安是 CEO 班最受欢迎的教授,往往学生听完课,转头就请他当了顾问。有段时间,杨国安每月花一天去阿里巴巴,和“组织部”的彭蕾讨论“人才盘点”和“九阳真经”(阿里领导干部评估标准),辅导各事业部负责人;每月还有一天,他则在腾讯,诊断组织,帮助搭建人力资源体系,也带来最先进的国际管理经验。
这让马化腾感到很新奇。马化腾说,正是他和刘炽平三顾茅庐,才将杨国安请到总办中来。在深圳华侨城,他、刘炽平以及所有创始人,和杨国安正式见了一面。他们知道,杨国安见过不少风浪,如果有一天,腾讯在组织上遇到了“大坑”, 他可以帮助度过。
一个人一旦穿越过风浪,就很难忘记当中的感受。这也是为什么,在2018年那天,当杨国安坐在会议室里,心中会有个警钟哔哔作响。他好像又闻到了“3Q 大战”时腾讯大楼里的那种焦灼, 和2000年宏碁集团董事长施振荣将他紧急调回总部时的情形也很相似。
后来杨国安说,变革前夕都是一样的——外部环境变化,公司营收下滑,进而影响内部士气,于是矛盾集中暴露。他很清楚,不是伤风感冒,而是腾讯染上了慢性病。
“一旦进入恶性循环,内部受冲击,外面又经常踩你,”杨国安比了个手势,突然往下一切,“你就会一直掉下去。”
内部的局外人
杨国安上一次接收到同样浓度的焦虑,还是在2010年末。
那正是微博大战最胶着的时候。新浪大 V 掀起的声浪搅得他们心神不宁,又不断有同僚说,“完了完了,亲戚家的孩子变了——从 QQ 迁到新浪微博。”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竞争对手席卷社交媒体,正往社交网络的领地侵袭。如果不遏制,QQ 难保。腾讯微博一边围追堵截、抢夺大 V,使对方不得不重兵防守,放缓侵袭;另一边联手 QQ,进化产品,防止社交关系被连根拔起。
与此同时,一场“3Q 大战”吸足了眼球,骂声不绝,连续数月制造着热门话题,让人焦头烂额。
一时间刀剑齐飞,但少有人意识到,真正的战争才刚要来临——移动互联网的大潮,已在地平线显示了浪花。混乱之中,马化腾收到张小龙的信息 ,说要做一款叫“微信”的产品,另两个团队也主动请战。在腾讯内部,三支队伍开始了赛马。
直到半年后,马化腾松了一口气。微博大战虽则惨烈,却为微信赢得了时间。看起来,广州的队伍已经拿到了那张通往未来的船票。
只是,马化腾的焦虑没有消失。移动时代已然来临,每个产品都在摸索转型,原有架构将无线业务集于一个部门,显然已跟不上潮流,再继续下去只会加剧混乱。一场“3Q 大战”更是让他反思,闭门造车没有出路,必须走向“开放生态”。不是一家独大,而是共存共荣。
随着“ X 光透视腾讯”行动的展开,杨国安也在内部发起诊断。结果很清晰:问题深重,矛盾丛生。一场变革势在必行。
连续两三个月,马化腾、刘炽平等人和杨国安都在讨论变革方案,很快取得共识,把2012年工作重点确定为变革。但变革总有代价:架构调整,无线业务部门要被拆掉,开放生态则意味着有所不为,具体来说,搜索和电商业务必须逐步剥离。代价落到具体的个人头上,如何让人接受?一旦沟通不当,很容易被误读为针对个人。
杨国安经历过不止一次大变革,经验告诉他“要谨慎”。失败的改革比比皆是,它们大多死于“企业政治”。
他极力避免将“改革”变成利益之战。而作为助力变革的人,他首先必须自我约束——不占任何地盘、不扩张任何权力、不造成任何威胁,将自我的立场和一家公司的整体利益缠绕在一起,然后用理性去判断变革方案。他称自己为“内部的局外人”。
曾有一次,杨国安受邀为一家企业诊断,发现症结在几位创始人之间。结果让人为难,但作为局外人,他有条件做到“中立、客观、专业”。最后他为其中一位创始人分析利弊:企业只有发展,股份才有价值,你只是不再担任管理职位。
马化腾非常欣赏杨国安角色中的理性,他发现,每次杨国安将变革逻辑推演出来,往往没法辩驳,他自己重复推演,也是相同结果。这最终造成了一种效果:反对改革,就是反对理性,从而打消了无端猜忌和误解。
2012年的改革最终顺利完成,没有分崩离析,没有反目成仇,公司升级为事业群制,就像拥有很多个小公司,更加闭环和高效,两年后电商也并入了所投资的京东。许多年后,他们还会发现,如果没有这场变革,腾讯就没法收获京东、拼多多、美团这样的生态伙伴。
马化腾说,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杨国安既理性又有人情味的沟通。对企业家而言,决定成败的往往不是战略的高低,而是高层的齐心无隙,是“无碍于情面,当变则变”。
杨国安回顾变革,他说只有少一点儿“企业政治”,才能服从理性。他去过许许多多的企业,改革失败的,很少因为理智匮乏,多是私欲膨胀、一意孤行, 最终鱼死网破。
杨国安厌恶企业里的政治,如果理性失效,他就会选择远离。他对权力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屏障,他曾辞去高管职位,也数次拒绝。他喜欢局外人的自在。
他也没想到,腾讯一待就是12年。他将一半时间留给腾讯,带着腾讯咨询和青腾大学服务于合作伙伴,日常则重点关注总办会的相关工作。他扮演着总办间黏合剂的角色,陪着他们去沙漠徒步,夜里一起玩纸牌游戏。某些时候,也许是在一次晚饭后,他会向大家提问,“大家都财务自由了,为什么还要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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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一半时间,他教学、写书、升级“杨三角”,做公益,到其他公司诊断,为管理者做辅导。
马化腾尊重、认可他的选择,和他保持着平等的关系,也将自己定位为杨国安所辅导的众多管理者之一。始终保持局外人的客观,这正是马化腾想要的。
杨国安的导师戴维·尤里奇认为他的位置非常独特。尤里奇是全球公认的管理学大师,被誉为“现代人力资源之父”,他说“:我没有见过第二个人像杨国安这样——一半时间为腾讯做核心顾问,一半时间在给其他公司做顾问,并长达12年之久……他有强大的原则和价值观,这使得他很好地扮演了这个角色。”
也许因为如此,杨国安保持着不退化的触觉。他和尤里奇到全世界的顶级企业做了研究,他们认为,一个易变、不确定、复杂、模糊的商业时代已经到来, 而惯用的“科层制”无法适应新环境,这就是为什么60年代世界五百年企业,有90%都失败了。在研究了当下最成功的企业之后,他们提炼了一种新的组织模式,即“市场化生态组织”。简单地说,是“平台”加上“闭环团队”的模式,就像有无数的细胞,聚焦在用户需求上,如果有效,强大的平台会让它迅速壮大。这支撑起一种敏捷、创新、用户导向的组织战斗力。
因而,到了2018年前后,当杨国安和总办成员例行访谈,发现一些人对“创新”感到担忧时,他意识到背后的组织问题——只有将创新失败的成本降到最低,创新才能源源不断。而过去,腾讯虽然形成了许多闭环,但公司级别的中台一直没能打造,造成的结果就是不断重复造轮子,大量资源被浪费,极大抬高了失败的成本。
与此同时,“互联网+”业务开展多年,内部团队在 ToB 业务各自尝试,甚至相互冲突,他也参与解决其中的组织问题,为其修修补补,但眼下已经难以为继。
开会的艺术
2018年的问题要困难得多。
杨国安决定先与刘炽平沟通,刘炽平很赞同改革,但是否能成功,还得获得马化腾的支持。他想紧急飞往北京和马化腾商量,对方告诉他,“周六一定赶回来”。
当马化腾于周六中午在香港铜锣湾的餐厅见到杨国安时,他有些兴奋。改革的想法已经酝酿一年了,毕竟保持对环境变化的敏感是 CEO 的天职。当看到一种资讯流和短视频新物种正在冲击行业时,他和同事都在琢磨——不是具体产品的得失,而是分散的组织架构不足以应对内容工业化的新时代。他们有媒体,但技术薄弱;社交平台有技术,但缺乏内容;也有娱乐内容,但自成闭环。只有把这些分布在不同事业部的能力重新整合,打造成强大的技术和内容平台,才能迎头赶上。
另一边,产业互联网的潮流如火如荼,各行各业都在进行数智化转型,他们已探索多年,不同业务依据市场变化,各自长出了队伍,并分别对接企业、政府。有时对方往往要接待七八支自称代表腾讯的队伍。很显然,新的战场不能各自为战了。
千头万绪,马化腾一直在等待时机。当变革需要面向新物种,自己就会是那个最大的敌人——越成功,越强大,越缺乏主动转型的动力。过去几年股票节节攀升,在全员情绪达到顶点的2017年,很难说变革真能成功。但就在眼下,有一个经验丰富的人坐在面前告诉他,时机到了。
杨国安打开 PPT,从定调策略到落地宣导,严谨的蓝图给人一种安定感。他们都赞同,接下来的总办务虚会议至关重要。
杨国安希望会议达成一种效果:所有总办成员共同诊断出问题,并找到解决方案。比起找到正确的答案,更重要的也许是一群人一起找它。共识,是改革中最重要的部分。
他先是从问题着手,联合战略部和人力资源部几位核心同事模拟诊断。与此同时,总办成员间小会也在进行,很快任宇昕和张小龙也表达了支持。杨国安要确保大会开始后,彼此知道每个人说话的所指,这样就不会产生误解和猜忌。
大会该如何展开?他与刘炽平和战略部负责人林璟骅推演了几个版本。如果主持人先抛出诊断结果,可能引起防守心态。但如果任其暴露问题,则很容易变成一个失控的抱怨大会——矛盾放大,激烈争吵,“最后每个人都不开心地结束会议,比开会之前更焦躁”。
所以当那个周二杨国安出现在香港一个会所的包厢主持务虚会时,他已经有了充分的推演和设计,但他依然提醒自己要非常谨慎。除了既定目标,他也要确保没有其他因素妨碍参会者运用理性,这其中就包括了局部利益的调整和割舍。
好在有一点,他依然是那个让人信任的最佳主持人。他保守秘密,从不扩权,因而足够客观;他能讲真话,哪怕是得罪了人—当中干升职为高管时,如果不符合标准,比如跨部门协作困难,缺乏大局意识,不关注团队培养,他一定加以劝阻。
包厢里,桌椅布置得非常紧凑,每个人肩膀挨着肩膀坐下了。他把一朵小花放在桌面上,告诉收到小花的人,“你现在就是 CEO 了”——必须坦诚分析公司面临什么真问题,应该如何解决。每个人也要讲自己的困惑,但其他参会者不要急于挑战,而是给他出主意,如何帮助他。
按照杨国安的流程设计,马化腾先开了口。他坦诚自己的焦虑,内容和产业互联网两个战场面临着挑战,而组织架构正在成为掣肘。
尺度一旦打开,每个人都讲出了心里话。有人说一家社交公司竟然出现了沟通障碍;有人提到他人的误解——不是不愿意合作,而是数据隐私是最为重要 的;有人担忧“富二代”问题,花钱大手大脚,干部队伍老化;有人认为公司重复造轮子,技术中台的建设迫在眉睫……
午餐被拖到3点,晚餐则是9点。“那种感染力是真实可触的,让在场的人觉得,有些内核的东西从此刻起不同以往了。”
沟通
会议的效果超出了杨国安的想象,他知道这群人真心要变革。尽管对于 QQ 执掌者汤道生来说,要把 QQ 割出去非常难受,但杨国安知道,只是感情不舍,每个人最终都遵从理性。
紧接着,高管和中干也都提出了自己的方案。杨国安和同事归纳,改革要解决三大问题:赛道、架构和管理。成立了8个项目组,涉及技术中台打造,干部能上能下、使命愿景价值观升级等等。
但他的工作并没有结束,眼下要紧的是,如何让6万多员工也参与支持。过去的经验告诉他,无论高层如何表明心迹,员工的反应一定是——观望。
施振荣曾和杨国安一起,完成了宏碁在2000年的“世纪变革”。他说正是杨国安让他意识到,过去变革往往偏重策略是否有效,却忽略了员工的认同和支持。对此,杨国安有种独特的沟通方式——不是靠能言善辩,而是一种整体性的设计,他的理论能给大家一种沟通的语言。
VIPKID 创始人米雯娟对此也深有体会,她是在公司快速扩张到一万人的时候,将杨国安请到公司当顾问的。创业时往往吼一嗓子就能动员起来,但突然涨到一万人,层级太多,究竟公司战略有没被理解?是不是所有人都往一个大目标奋斗?不得而知。每个人都知道存在问题,但究竟问题是什么,各说各话。直到杨国安讲了几堂课,VIPKID 才统一共识——他提供了一个非常清晰的思维框架,所有人都用上了杨国安的“语言”,很快找出了真正的问题所在。米雯娟说,有了共识就成功了一半。
“化繁为简,”施振荣说,这就是沟通的要义,“否则很难说服那么多人。”身处改革,每个人都很彷徨,抓住了重点,就能带着众人往前走。
2018年9月30号日出时分,腾讯宣布了变革的方案。有一周时间,杨国安都在观察舆论的反响。
很多改革需要两三年才能见效,如何让普通员工看到变革决心?“速赢”是关键所在,让大家看到变革的成效。在8个管理项目中,他鼓励各项目小组提出90天计划。当中人才升级项目便快速推出“干部能上能下”政策,定出硬性指标, 给年轻人腾位置。某种程度上,这就是沟通。他希望借此将员工带到改革的氛围里头去,像是调时差——改革时间开始了。
而等到改革上了轨道,他就可以再次退后一步,回到局外人的位置。
吸铁石
2002年下半年,宏碁在经历了两年的改革之后,股票又重拾成长动力。但对杨国安而言,从他临危接任首席人力资源官协助变革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高管生涯只是一段插曲。
他跟施振荣辞别,施振荣很理解他。施振荣曾两次被美国《商业周刊》评为“全球25位最杰出的企业管理者”,多年来一直在思考一种倡导利他、共存共荣 的东方理念。他知道杨国安和自己一样,是“有使命感”的人——对岸的内地,刚刚加入 WTO 不久,亟需现代化的管理知识,如果杨国安想在中国商业文明的进程里做点什么,没有比去商学院担任教授更好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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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杨国安举家迁往上海,这是全家投票的结果。他的太太以及两个孩子一致赞同,“人的一生应该是由使命驱动的”——从1981年第一次到内地时,杨国安就下了决心,他一生的事业属于这里。
人应该从终点出发 ,他在更年轻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一点。他生于香港贫民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五个哥哥姐姐都进了工厂,母亲养猪,父亲卖水果,整天挑着担子走来走去,房子只有十多平米,一家八口人就睡在地板上。伴着厕所飘进来的臭味,半夜三四点经常能听到窗外打架的声音,那是黑帮成员拿着刀互砍。
如果说生活教给了他什么,那就是不能退缩。打架时哪怕一对三,再痛苦也要冲上去。只有考上大学,才能真正改变命运。因而当小学毕业,父亲希望送他去当钟表学徒时,他拒绝了。为了减少家里经济负担,他往后只靠奖学金支付学费。
从12岁开始,杨国安过上了一种独立的生活,每天放学后给全家人做饭,到了夜里才开始学习。他内心有自己的打算,等到考上香港大学时,他已经在思考这一生要如何度过了。同学 Jenny 注意到,班上这个同学有些不同,总在讲“人生的终点”,很快他就当上学生领袖(后来 Jenny 成了他的太太)。校园里,到处都在说“放眼世界,认识祖国”,杨国安也受此感召,跟着一个小队伍到南京大学交流去了。
那是1981年,中国刚刚改革开放,杨国安坐着绿皮火车第一次来到内地。一江之隔,内地的落后让他震动。火车站拥挤破败,效率低下,路上经常一人干活,三人围观。一切百废待兴,校园里洋溢着理想主义的氛围,学生都在讨论中国何去何从,他们整夜整夜地聊天,弹吉他,唱《龙的传人》,虽然第一次见面,他却感到他们比香港同学更亲近。
这次旅程结束后,他立下志愿——成为一名管理学者,未来也能以专业投身到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当中去。再往后,一放长假,他就跑去内地做调研。直到去密歇根大学攻读博士,论文还是钻研与中国式管理有关的主题。
后来他说,所谓使命愿景,“不是闹钟般闹一下就停止,而是像一块吸铁石,吸引你内心的向往”。2004年,当他来到中欧国际工商学院时,中国企业已经度过最初的草莽时代,纷纷思考现代化治理。他发现他们普遍为“山头主义”所困扰,企业在壮大之后,陷入内耗,普遍缺乏人才体系,面临人才断层的困境,这恰是“杨三角”所能协助解决的。
也是那块吸铁石,让他始终局外人般悬浮在一个庞大的商业组织之中,又透过他所带领的腾讯咨询部和青腾大学,不断把组织和变革的经验输送到更多的企业当中去。
腾讯咨询总经理李晓红加入腾讯前曾有些疑虑,但面试时杨国安告诉她,我们要把半条命交给合作伙伴,那种口吻给了她“一种不容置疑的感觉”。走到楼下,又看到摆着《X光透视腾讯》,刊登了所有批评的声音。她想他们应该是要认真做这件事。
后来她和杨国安一起去调研,探索移动互联网的组织该如何保持战斗力,结论是:移动互联时代,行业已经成了地震带,公司无论大小,颠覆与被颠覆随时发生。无法适应的,都会遭到“雪崩”般的冲击。在新时代,企业需要的是新一代的组织能力,即变革的基因。
但如何打造组织能力、持续成功,仍是个大难题。老一代企业面临大象转身的痛苦,新一代企业则有快速成长的焦灼,对手也穷追慢赶,极大挑战着这些年轻的企业家。而杨国安要做的,是给他们升级战斗力。
杨国安告诉李晓红,要把服务的每一家公司当成自己的客户。他们帮助京东等企业完成大中台转型,支撑闭环作战。还组织 CEO 分享会,讲述各自失败经历。作为客观的第三方,只要伙伴提出需求,他们就会帮忙诊断组织能力,后来又把这套工具向所有企业开放了。
连续两年,青腾大学校友米雯娟带着 VIPKID 参加诊断。那是她高速成长的两年。她在学习带好万人队伍,去打更激烈的仗。杨国安和同事协助她达成了高管共识,厘清战略以及组织模式、搭建人才系统。这给了米雯娟很多信心,甚至使她重新认识了自我——原来她的驱动力不是来自亲善,而是成就。
她发现杨国安总是充满热情的。有一次,他与 VIPKID 团队去西雅图学习,夜里11点,杨国安把米雯娟约到大堂,递给她一张纸,写满了各种组织结构图,给她讲解利弊。像这样的许多时刻,让米雯娟觉得他似乎不是顾问,而是“一个园丁”。
总部位于新加坡的 SEA 集团创始人李小冬也表达了相同的奇特感受——和常见的投后服务不同,杨国安身上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成就他人的热情。
几年前杨国安去调研时,SEA 还是一家成长中的游戏公司,他们一起到大排档吃饭。听李小冬说想做电商,杨国安把他引荐给京东,融资时又忙着张罗。后来,SEA 成长为东南亚的互联网巨头,杨国安建议他做投资并购,又把一些成长中的企业推荐给他。李小冬说,杨国安是一个天生的老师,他的热情是代代传递的。
沈亚是唯品会的 CEO,曾是杨国安中欧班上的学生。他说,十多年来杨国安以投入和收益不匹配的方式帮助他的学生们。学生成就有大有小,但“任何学生找他,都是一样的态度”。这让他觉得,杨国安是“非常纯粹”的。
应一些学生呼吁组建的“杨三角企业家联盟”,在他离开中欧十年后,目前依然在延续。杨国安常跟他们说,所谓领导,就是服务。杨国安带着他们做公益, 解答他们的困惑,引导一种阳光干净的价值观,给他们分享教育儿女的心得,必要时,甚至还会调节他们婚姻当中的矛盾。
杨国安说,他真正的愿望是,“通过影响一个企业家,让他们去影响身后的1000人。”
PPT 里的局外人
2020年9月,杨国安坐在北京北三环一家餐馆里,穿着蓝色条纹修身衬衫,由于每天行走万步,晚餐不吃碳水,他看上去高瘦挺拔,气色很好。回顾改革前夕的焦灼时,他说,那是“上天送给腾讯的一个礼物”。
如今那些“症状”已经逐渐消失,股票也重回了高峰。他展示了一条股票曲线,锯齿般的红线很明显地滑落下去,到了某个低点,又缓缓上升。他说,往往改革发生后,曲线还会继续下滑。第一次经历时,会恐慌、怀疑自己,当年正是施振荣给了他信心。如今他已经很有把握了。他相信理性的力量,如果“诊断”是对的,“药”也对的,那就不要犹豫。
美的集团董事长方洪波曾是杨国安的学生,他说,在杨国安身上,他看到了一种当下稀缺的“理性精神”。八年来,方洪波将美的从一家家电企业转型为全球化的科技集团,营收从1000亿做到快3000亿。迈入千亿之后,一家企业该如何突破瓶颈、将组织能力和战略匹配起来?这是他当时思考的课题,于是将杨国安请到美的做了指导。当时他认为,中国凭借廉价劳动力成为世界工厂的时代一去不返,因而坚定带着美的走向“产品领先、效率驱动与全球运营”。
这不是容易的事,在一次内部会议上,他甚至遭遇了非常尖锐的质疑。方洪波说,在一个无数机会泛滥的、短期主义的、物欲横流的背景下,诱惑无处不在, 企业家常年处于矛盾当中,只有坚守理性精神,也即是保持对常识和基本规律的尊重,才能慢慢走上一条长期的道路。盲目追逐风口和机会,也就容易掉入短期的陷阱。
杨国安多次到美的调研,他保持着理性和谨慎,给出了“长期主义”的建议, 给予了方洪波以印证和支撑。
杨国安常说,这是高度不确定的时代。靠着一种理性精神的支撑,企业家们在努力到达未曾到过的地方。
几十年来,他自己也过着极度理性克己的生活。每一周,他都在 PPT 里指引自己。像是身体里分裂出另一个局外人,永远理性、客观和中立。
就像观察一家企业,PPT 里的局外人观察他的行为有没有偏离愿景和航线,如果偏离,他就要把自己拉回来。局外人永远在发问,回答则必须非常诚实。
杨国安说,人生中他有过两次压力极大的时刻。
一次是他在刚去密歇根大学商学院高管教育中心任教时,每次与两位师傅(都是全球 HR 大师)同台上课时候打分都名列最后,而讲台“就像断头台”。他每天长跑,在 PPT 里自我对话。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他开始提炼自己独创的“杨三角”。人生的成长就发生在艰难失控之中,可你必须学会理性看待自己。
另一次发生在“世纪变革”中。企业要活下去,必须裁去一千人。从数字上来说,他们是公司的5%,可具体来说,他们是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太太 Jenny 回述那段时间,他夜里开始做噩梦,双手挥舞着喊叫。不裁员可以吗?PPT 里的局外人问自己。那就是企业衰亡,可能更多人随大船一起沉没。但你可以处理得更有人情味。
然后到了疫情。美股连续熔断,他的财富大规模在蒸发。PPT 里局外人对他发问,你为什么这么担心?你担心的问题在哪里?什么是不可控的,什么是可控的?他在 PPT 里写:疫情的发展,我控制不了。金融市场整天跌荡,我也控制不了。局外人又说,所以担心也没有用,有什么是你可以做的?最后他得出结论:1.尽量避开风险;2.每天把身体锻炼好;3.不要把压力带回家。
也许日常生活的流水线保护着他的精力集中(比如有一段时间每天都吃牛肉饭),也许是太太全心全意的支持,使得他的意志不被生活所损耗——他身上就像有一个按钮,一按,压力在家门口退下,一按,身体执行思想。太太说,他是超级稳定的,在婚姻里也纪律严明:永不喝醉,绝不分居,远离 KTV 夜总会,总而言之,一切可能埋藏感情陷阱的地方。
在过去几十年,杨国安说,他仅有过一次冲动行为。那发生在未婚妻去法国留学时——当年表白他画了张函数图,展望了他俩未来发展的曲线,正是他可爱的理性打动了她。身处异国,她非常孤单,经常独自在海边行走,有一次捡起两颗小石子托人捎给他。那时他还很贫穷,为了准备攻读博士在香港大学担任助教攒了一万块钱。但看到了小石头,他决心不再去想未来,买了机票便飞往法国,在那里把所有积蓄都花光了。那两块小石头伴随他搬了许多次家,从香港去了密歇根、加州,又去了台湾、上海、深圳,也许还将伴随至人生的终点。
很多时候,杨国安都在想象那个终点。他希望在那一天,“有亲朋好友陪伴,大家觉得这个人—他的一生没有浪费,对他们的生命有影响和帮助。”就像过去许多次,从想象的终点汲取力量,他已经想好了未来十年要做些什么。
(感谢李冰清女士对本文采访提供的帮助)
责任编辑:薛永玮
荣耀产业链自救:30余家经销商接盘 华为不再持股
11月17日,多家企业在《深圳特区报》发布联合声明称,深圳市智信新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已与华为投资控股有限公司签署收购协议,完成对荣耀品牌相关业务资产的全面收购。出售后,华为不再持有新荣耀公司的任何股份。同日早间,时代周报记者亦从华为证实这一消息。针对具体售价等问题,华为相关人士回应称,“没有收到相关信息”。0000康美独董受罚警示:权责对等才能张弛有度
康美独董受罚警示:权责对等才能张弛有度作者:刘晓忠[独董以花瓶形式存在,既有独董不愿为的失当问题,同时又有其不能为的系统性问题。这次广州中院对康美药业特别代表人诉讼案,判处五名独董承担连带责任,在责权利上压实独董权责对称原则的同时,还需要系统性地解决独董在独立性上不能为的问题,为独立董事营造一个责权利对等的良好行权场景。]0001国家发“大红包” 深圳金融机遇不可错过
每经记者胡琳谢婧每经编辑廖丹据新华社报道,10月11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深圳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行示范区综合改革试点实施方案(2020~2025年)》(以下简称《实施方案》),并发出通知,要求各地区各部门结合实际认真贯彻落实。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