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市场的资金追逐需要慢一点 等一等我们的灵魂

原标题：慢一点，等一等我们的灵魂

陈志龙 高级记者，南京大学长江产经智库特聘研究员，财经专栏作家

先说一个经典老故事：

一支野外考察队前往南美洲的原始森林探险考察，请了一个土著人做向导。考察队日夜兼程，几天后就有人受不了了，开始陆续有病号出现。土著向导立即提出安营扎寨，就地休整，恢复队员体能，补足给养。他说，“我们走得太快了，需要停下来，等一等灵魂”。

这个故事一再被引用，特别是当某个领域因不切实际的大跃进式过快发展而出现重大风险时，人们经常会再度说起这个故事。

最近，资本市场的表现就让人很担心，令人不自觉地联想到这个故事。国内A股市场基金抱团板块成为一道风景，白酒、新能源汽车板块一骑绝尘持续翻番，正反馈机制助推新基金发行火爆，稍有点名气年轻的基金经理，过去只管几十亿的产品，现在一个产品动辄发个几百亿甚至上千亿，开始搞比例配售，只有十分之一的中签率。

他们抱团的那些白酒、矿泉水、食用油、酱油、醋、氢能发电概念股去年业绩好啊，随手拎个基金都是100%的收益，有的甚至翻几番。投资者高呼“未来已来”，当年“站在牛头上”高喊“国家牛市”的人又开始故伎重演以如簧巧舌来鼓动了，准备站在牛头上号召投资人与牛共舞“赌明天”了，反正上涨的时候人们都是健忘的，也是很容易轻信的。

一些基金抱团的板块在各路资金齐心协力的推动下估值数倍，某些个股的疯狂程度等指标都已达到2015年大牛市的峰值。

最近两周，随着抱团行情的接近疯狂，各路资金追逐泡沫，以至出现连续数个交易日抱团基金开盘即涨停的情况，虹吸效应把新老基金存量和增量的钱都吸过来，募回来的资金量是初始资金的十倍以上。

一募回来，基金经理就拿来买自己的票或者抱团的基金经理相互买对方的票，许多个股的价格被推高到极至。央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马骏近日警告说，有些领域的泡沫已经显现，显然，上海、深圳等地房价和股市中基金抱团出现的结构性疯狂都是流动性过剩和高杠杆率驱动的“沸腾的泡沫”。

财富具有特殊的示范效应，当你看到周围的其他人从某项投资中成功地赚了大钱，就会跟风。人们看到的只是过去的财富效应，但市场从来是不确定的。去年疫情暴发后，美股一个月时间4次熔断，活了快百岁的巴菲特老爷子都说自己一再见证历史，谁也想不到。

现在，从银行大厅、理财室到券商的APP，到处都在推基金，跟风的投资人不知道，基金投资是高风险投资，这些年轻的基金经理是人不是神。过去的收益已经翻篇，往年管理十个亿或者几十亿的成功经历不等于明后年在管理数百亿产品时能复制成功续写辉煌，因为市场每天都在变化，风险市场里真正的常胜将军少之又少，凤毛麟角。

显然，全球央行“哪管洪水滔天”的放水比赛造就了一个泡沫沸腾的年景，比特币四万美元了，场内爆仓每天以百亿美元计，有人狂呼还要涨继续追。他的理由是美国新政府说还要放水19万亿美元。

国内的新基金一卖就是几十亿、上百亿，年轻的基金经理拿过来继续推高自己涨了数倍的股票。跟马斯克的星辰大海不一样，几千只股票再现“一九现象”，炒来炒去矿泉水、酱油、醋、酱香酒、鸡腿、鸭脖子、鸡翅膀等所谓的“大消费”都成了“抱团资金”追捧的所谓核心资产。

买股票就是买未来，买成长性。我不明白的是，去年因疫情坐困愁城喝了一两箱酒，今年你要喝十箱酒吗？厨房里的酱油、醋，作为零食的鸡翅、鸭脖会翻倍了吃吗？

这个市场从不缺傻钱（Dumb Money），傻钱背后是傻人。金融市场所有齐心协力的共振与合成谬误终有game over的时候，如果资金只有一个入口一个出口，一粒火星就会酿成踩踏，一声尖叫之后将启动天崩地裂、山呼海啸、暗无天日的“清算时钟”。

最近，与几位赚了很多钱的基金经理交流，按这种疯狂程度，现在打破头抢基金与当年6000点以上买股票时，高喊“看一万点”别无二致，他们自己也说“涨怕了”“要小心了”。

10多年前，“基金黑幕”爆出的教训殷鉴不远。按现在这种热度和募集规模，一些公募基金经理年度收入可能高达5000万甚至上亿，但“一九现象”的背后是大量中小股票的一再腰斩，投资人缺胳膊断腿，这种情况难言正常。

犹记得，2007年牛市时基金疯狂热卖，基金经理拿了钱去追高，2008年熊市来了导致大面积亏损清盘，有些小基金公司在大额赎回的压力下破产清算，投资者很受伤，兴冲冲进去，割出来的时候都是血淋淋的。

而2015年叫嚣着“国家牛市”“赌国运”的泡沫破灭后，暗无天日的天天“跌停板”使数十万亿财富灰飞烟灭，那些市场疯狂时拿着别人的钱“抱团”往里冲的年轻基金经理全然没想到，踩踏一旦发生，“黑暗的撒旦磨坊”一旦开启，“绞肉机”是如此的昏天黑地，这应成为许多人一生的教训。

两周前，抱团的主要板块白酒板块一度出现试探性调整，踩踏开始，数千亿市值灰飞烟灭。连续单边上涨的茅台也出现过较大幅度的调整，有些三四线酒类股票连续两三个跌停。市场再次给人以警示，喝老酒喝不出一个强大的资本市场。茅台再好，也不可贪杯！

过去30年间，我们以超常规速度，建立起上市公司数量名列世界前茅的股票市场，企业你追我赶、熙熙攘攘、无所不用其极地奔向IPO之路，其间各种造假触目惊心。证监会在2月5日通报了2020年案件办理情况，指出，财务造假系统性、规模化特征明显，有组织实施操纵市场现象突出。

令人尴尬而痛心的是，与这种“追风速度”不相匹配的是，中国股市长期未给公众投资者带来回报，以追求IPO数量和规模，盲目大跃进式的扩张使市场陷入“越穷越生，越生越穷”的循环。

30年前，中国股市指数起步时点位和道琼斯指数差距不大，而二十多年后，道指已登顶珠峰之巅，高居3万点之上，而我们失真的沪市综指也只跌跌爬爬勉强维持在3000多点。

2015年股市异常波动后，高层定性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不成熟的市场、不成熟的监管、不成熟的投资者”，这三个不成熟使得已走过三十年的中国资本市场，虽然成绩巨大，但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打摆子”犯不成熟的“公主病”，不断出现新的乱象。

从南美洲原始森林探险考察土著人那个“等一等灵魂”的故事，想到最近易会满主席在纪念资本市场三十周年大会上提到如何增强投资者的获得感的问题，我们确实要扪心自问，想一想当年为什么出发，初心究竟是什么？

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如果维系指数居功至伟是几瓶酒、几桶油、若干家银行、几十家中字头央企和房地产等，它们组成了支撑3000点的几根擎天柱。几千只股票跌得稀里哗拉，而扭曲失真的样本指数依然光鲜，有时也会自欺欺人。

当前的经济环境依然十分脆弱，市场总体依然孱弱，如果任由机构投资者打着所谓的“去散户化的口号”，抱团做庄，会蕴藏着巨大的金融风险。

随着机构抱团，在“一九现象”的马太效应下，大量小市值股票持续下跌，流动性很差，券商的两融平仓预警突然暴增，市场的系统性风险加大。

糟糕的是，这两年上市节奏过快，一些新股上市不久就变脸，把投资人死死套在高位。上市之初穿了一袭华丽的袍子，投资人醉心痴迷于它表面的华丽，而里面藏着掖着形形色色的跳蚤和虱子，很快就窜出来，对投资者的欺骗伤害和财富的掠夺无以复加，市场的根基一次次被动摇。

这次证券法修订，特别提出了加大对造假的刑事追责。确实，不能再这样糊弄牺牲投资人了。讲故事圈钱几十亿甚至上百亿，轻飘飘地发个谴责一下，再罚个几十万，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但长期以来这是中国资本市场的一道奇特风景，这是父爱主义的“骄宠”，长此以往助长一群“只管生不管教”的野孩子，他们作奸犯科，铤而走险，胡作非为，无所顾忌。平心而论，资本市场这种尴尬困境不是哪个人造成的，而是这个市场长期以来基础制度不完善、体制机制不成熟的结果，是这个体系的所有参与者“七手八脚”“一致行动”的结果。

一个成熟的市场，管理者要当好投资者合法权益的守夜人。但是，长期以来，这个市场“圈钱”特征明显，机构抱团打着价值投资的招牌公然坐庄，垃圾公司造假包装成风，一上市就变脸，信息严重不对称，使绝大多数公司成为投资人的“有毒资产”，市场长期价值投资理念被摧毁，大批投资人被坑埋而无力主张权利。中国资本市场才经历了三十年，以散户为特征的投资人结构需要时间来慢慢改变，没有他们的参与和贡献，就没有中国资本市场的今天。

如果市场全部机构化，中国资本市场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活跃程度。任由年轻的基金经理抱团“对倒”，其所引发的风险共振也是可怕的。所以，简单地否定散户投资对活跃市场、增强市场多元化投资结构的作用也是很片面的。

过了近30年的发展，我们也深刻认识到，资本是和劳动力、资源、技术一样，是实体经济中最基础、最强劲的动力。其为国有资产保值增值、为国企解困脱贫、开辟直接融资通道、扩大直接融资、为减少过去长期单一的银行融资风险都作出了巨大贡献，起到了有效分配和利用社会资本服务实体经济的功能。

十多年前，决策者就提出增加居民财产性收入，但中国股市真实的财富效应乏善可陈。新世纪以来，就经历了多轮崩溃性的断崖式下跌，每次市值蒸发都以数万亿计，而2015年异常波动以来一轮又一轮的股灾，付出的是数十万亿的代价，由此负反馈经济的螺旋式下跌，经济的L型寻底漫长而艰难。

每轮熊市都将投资人辛辛苦苦创造的资本，将最有可能用于内需消费的宝贵资金耗散掉，被套怕了的人一有机会就离场走人。长此以往形成恶性循环，在投资者心中形成挥抹不去的阴影。

当一茬茬的投资者一再被伤害，他们会基于自身的惨痛教训来判断管理层的用意和目的，从而加大对管理者公信力的怀疑，这种不信任感在市场中日益形成叠加的滚雪球效应，使市场信心稍一复苏就又受重挫，这是要必须引起重视的。

道琼斯指数从3000点到3万点，大部分人都赚钱了，才有长期信心消费。资本市场对内需增长的动力是衰减还是增长是个简单的命题，所以强调内循环，必须有一个健康而强劲的资本市场支撑。

中国现在的资本市场脱胎于计划经济的资本市场，难免会有历史形成的制度性缺陷。本着尊重历史、平衡各市场主体的利益，必须有效修正制度缺损，防止不完善的制度变革对市场造成重大冲击，在保证市场系统性安全的前提下，实现各市场主体共赢，才是理性的抉择。

与有着200多年历史的美国资本市场相比，中国资本市场当然还是一个年轻稚嫩的市场。过去30年，中国资本市场一次次付出了巨大代价和惨痛教训，恩格斯说过，没有哪一次巨大的历史灾难，不是以历史的进步作为补偿的。

30多岁的年轻人与百岁老人相比，虽摔过不少跟头，但更容易自赎自救，也有时间和机会自赎自救。当前，在经济较为困难的时期，资本市场理应为宏观经济金融稳定贡献更大的担当和作为。

我们既要对投资人进行风险教训，也要对监管者和机构投资者进行行为适当性、合规性教育。

资本市场异常敏感，一切破解难题的重大改革都是建立在市场稳定发展的基础上的，改革和发展如果不能体现以人民利益为中心，把民众当韭菜，割完一茬又一茬，投资者的信心消耗殆尽，那这样的改革和发展注定不会成功。

中国经济和资本市场的体量越来越大，我们要看到资本市场过去三十年中的贡献，但也深刻吸取其中有过的教训。资本市场信心是金，市场要健康发展，必须要增强投资人的获得感和资产收入，提振各方参与的信心动力，而不是以少数企业的圈钱融资为目的，初心问题如果不解决，基本常识不清，那治理逻辑必然混乱，很容易步入“没了魂”的原始丛林，会一再摔跟头。

所以，面对发展中出现的问题，稍息一下，想一想，“等一等灵魂”，防止“失魂”是必要的。

英国哲学家科林伍德也说过，“我们走得太远，以至于忘了当初出发的目的。”这个市场要健康发展，治市者首先要善于反思，总结经验教训，听得进各种声音，及时发现问题，因为这个市场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多人的利益在其中，治市者要有敬畏之心，这也是一个健康的市场所必须具备的要素。

责任编辑：邓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