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拜登时代的政治正确捏把汗
原标题:为拜登时代的政治正确捏把汗
来源:中国慈善家杂志
在弥合美国社会分歧的道路上,有许多政治正确的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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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0日那天发生了两件事。其中一件事举世瞩目,那就是新总统的就职典礼。而另外一件大概没多少人知道——那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准备观看美国总统换届的历史性时刻,可打开电视前先看到了一条新闻推送:正在竞选纽约市长的华裔候选人杨安泽团队中有一名工作人员确诊新冠,他本人因此进入自我隔离。我三天前曾经参加过一场杨安泽的现场记者会,于是赶紧发短信给他的竞选发言人,询问确诊者当天是否在场。很快收到了回信:“不,他们不在。(No, they were not)” “他们?”我追问道,“你是说确诊的不只一个?” 他回说:“不是,我只是使用了没有明确性别指向的人称。”
如果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没关系,答案在下文中。现在,咱们先来看这天的重头戏:美国第46任总统拜登的就职。拜登在就职演说中强调“团结” “齐心”;就职当天就向国会提交移民改革法案,其中一条要求把移民法中用于称呼外国人的“alien”(外来者)一词改为听上去不那么排外的“noncitizen” (非公民);在随后对白宫雇员的讲话中,他警告说:“如果我听说你对别的同事不尊重,有看不起别人的言谈(talk down),我会立即开除你。”
从“他们”到“团结”“非公民”“尊重”,美国的新朝新气象就在当红关键词的悄然变化中开始了。经过了特朗普四年对英语语言秩序“白卷有理”般的颠覆,这些从冷宫里重新走上前台或被赋予了新内涵的词汇听上去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就像经过了一片不加修饰、枯枝横亘怪石嶙峋的荒原之后突然看到星星点点的新绿。
然而,这种在用词上颇具深意的新风气给我带来的还有隐隐的担忧。我担心拜登时代会因为对言词的斤斤计较,而给本来已经在理念之争中倍感困惑的人们设下更多的雷区,而拜登政府弥合分歧、拨乱反正的宏图大业会在对遣词造句政治正确性的极致追求中陷入泥潭迈不开步。
政治正确这个词自18世纪末出现在美国的法庭判例中以来,含义随着年代和情境的不同而不断变化。但对于当今的美国人来说,政治正确最直观的影响无疑是对言论的束缚。特朗普2016年当选之前的几年里,这个问题在美国引起的反弹已经开始呈鼎沸之势。那些年,在无辜黑人少年穿帽兜运动衫出门,被小区执勤志愿者当成不法之徒开枪射杀后,有电视主持人劝黑人青少年出门注意着装,引起轩然大波,最终公开道歉;在校方警告学生万圣节不可做冒犯别人文化的装扮后,有耶鲁大学讲师鼓励学生爱穿什么穿什么,引起学生反弹而辞职;在康州的Wesleyan大学,一些学生和教师要求学校削减校报经费,因为校报不愿把头版版面全部留给少数族裔来发声;全美各地的大学校园中,师生们都在闹着为处于社会边缘的敏感人群建立校内“安全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所有人都不允许说任何可能冒犯到弱势群体的话……
2016年7月,皮尤中心就政治正确引发的争议做出民调,发现59%的人认为美国的问题是“现在太多人太容易被别人的言词冒犯到”,只有39%认为“人们应当在言词上更加谨慎以免冒犯到背景不同的他人”。
这59%的大多数里就包括特朗普。2015年8月,共和党第一次总统候选人辩论时他就宣称:“这个国家的一大问题是政治正确,我被很多人批评,但老实说我根本没时间去遵守什么政治正确。”辩论之后特朗普的一条推文马上为这段话做出了诠释,他抱怨辩论主持人、福克斯电视台的梅根·凯莉(Megyn Kelly)对他不公,“她眼里喷血,其他什么地方也喷血。”
如果那时候人们还为特朗普竟然说出对女性如此不敬的话而震惊,在那儿以后他们就会发现,口不择言是他的常态。政治新闻网站《The Hill》2017年7月的一条大标题对此做出了总结:“对于特朗普,政治不正确才是新的政治正确。”他就这样打着反政治正确的旗号,一路横冲直撞问鼎白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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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四年如果说对英语语言有什么“贡献”,那就是改变了人们对领袖人物言词标准的期待,也颠覆了人们在语言使用方面的三观。他把墨西哥移民叫“强奸犯”,把一些非洲国家叫“屎坑”,把对他所有的负面报道叫“假新闻”,把新冠病毒叫“中国病毒”,把拼写错误当家常便饭,还创造了一个至今不知所云的单词covfefe。这种想啥说啥口无遮拦的风格,最初的确让很多听惯了政客们华而不实漂亮话的人眼前一亮,普通人在社交媒体上开始跟风,意见相左的人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接近对骂,整个社会一片瓦釜雷鸣。
但是,即使再讨厌政治正确的人到后来也不难回过神来:基本修养并不是圆滑虚伪,日常礼貌并不是装腔作势,而完全不顾他人感受的煽动性言词也并不是他们想要的言论自由。2018年,非政府组织More in Common发布了一份对8000多名美国人进行的民意调查,发现80%的人认为政治正确是美国一大问题,但同时82%的人认为仇恨言论是美国一大问题。
这种言词上的礼崩乐坏随着特朗普的离任或许能够逐渐修复,但左翼的掌权给美国的语言带来了另一种完全相反的潜在冲击,而左翼如果没有足够的自制力去缓和这种冲击,很可能会使他们推进平权的宏图大业在听上去不近人情的咬文嚼字中耗费掉精力,也失去更多普通人的支持。
与特朗普把粗鄙当有趣、把冒犯当真诚的风格相反,左翼对言词及其字面之下的潜在含义一向警觉敏感谨小慎微。今天的美国副总统贺锦丽,之前任加州检察长期间曾在一次活动上被时任总统奥巴马夸赞为“美国最漂亮的州检察长”。这话也被批评者认为是犯了对女性以貌取人的忌,尽管贺锦丽本人并没在意,但奥巴马还是就此公开道歉。左翼领袖深知言词在引导社会价值观方面起到的不可估量的作用,一点都不敢马虎。
这种理念在拜登上任前几天就已经重新登堂入室。1月3日,新一届国会入职,密苏里州民主党国会众议员克里夫(Emanuel Cleaver)在领颂祈祷词的结尾将通常使用的“Amen”改成了“Amen and Awomen”,让在场的很多人大跌眼镜。中文中译作“阿门”的祈祷结束语来自希伯来语,虽然有“men” (男人)字嵌在其中,但整个词大意相当于“如是我闻”,与性别无关。克里夫说他在结束语中加入了自己发明的Awoman,让“women”(女人)这个词与“men”并驾齐驱,只是为了用一种诙谐的方式彰显本届议会女性议员人数创下记录的事实。
第二天,新一届国会第一个工作日,民主党占多数的众院通过了一组议会规章条例相关法案,其中一条要求在条例里将有明确性别指代的人称,比如他、她、父亲、母亲、姐姐、哥哥,改为没有明确性别指代的人称,比如他们、父母、兄妹,以此来为非两性范畴的同志、变性人群体营造平等的语言化境。这种无性别词汇最近在左翼中逐渐流行,本文开头提到的杨安泽竞选团队发言人就是追随者之一,但国会官方文件中正式修改措辞等于认可了这种为模糊性别指代甚至不顾单复数区别的歧义性语法。
这些听上似乎匪夷所思的言词立即引起了右派的反击,特朗普的儿子小特朗普针对“Awomen”事件推文说:“一个跟性别毫无关系的词也不能挡住他们如此发疯,这就是你们选出来的人吗?”众院少数党领袖麦卡锡(Kevin McCarthy)在针对条例修改法案的推文中以“一个父亲、儿子和兄弟”的署名说:“真愚蠢。”
在言词上的这种努力并不能解决任何实质性的问题,充其量是一种姿态。经过了特朗普时代的硝烟弥漫,美国人早已没了这样的耐心,这样的言词革命结果可能适得其反。
特朗普四年对政治正确的高调打压,不仅没能把政治正确擎大旗者的气势压下半分,反而引起了对方的强烈反弹,使得如今的政治正确之争比四年前更加激进和惨烈。当年校园中设“安全空间”的风潮已经演变成了一言不合立即老死不相往来的“拉黑文化”(cancel);当年因言获罪还有道歉的机会,如今立马就丢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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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哈佛大学本科生宿舍学监、法学院教授苏利文(Ronald S。 Sullivan Jr。)因为为涉及性骚扰的影业大亨温斯坦(Harvey Weinstein)提供辩护引起学生抗议而被撤学监职务。去年6月,在风起云涌的反警察滥权大示威中,数据分析师萧尔(David Shor)因为转发了一份认为1968年民权运动暴力示威反而导致了当年总统大选中共和党获胜的研究,被其所在公司开除。同月,《纽约时报》观点版编辑巴奈特(James Bennet),在发表了阿肯色州共和党联邦参议员寇顿(Tom Cotton)主张派国民兵镇压示威的文章后引起轩然大波而引咎辞职。连特朗普总统本人在1月6日的国会山暴乱之后也被推特和脸书封了账号。
去年7月,Harper‘s杂志发表了包括写了《哈利波特》的罗琳(J。 K。 Rowling)、写了《使女故事》的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等在内的150多位文化名人的联名公开信,对愈演愈烈的言论审查开炮。“作为自由社会生命线的信息和思想的自由交流,正在与日俱增的受到钳制,”信中说,“打败坏主意的方法是让其曝光、进行辩论和说服,而不是试图把它们噤声,希望它们就此消失。”
但几天后,另外150多名没什么名气的新闻和文化界人士马上发出一封公开信反击,指出前一封信的签名者大多是早已扬名立万的白人,他们能够轻易在Harper’s这样的大平台上发声,还要说担心言论审查和噤声,这本身已经具有反讽意味。“那封信的讽刺之处在于,签名者对新闻、学术和出版行业中一代又一代弱势群体被噤声的事实只字未提。”反击信中说,“它也没有直面权力的问题:谁手中有权,谁手中无权。”
这正是点到了目前美国言论之争的关键所在,它早已过了那个对几个用词、几处语法以及它们言下之意各抒己见坐而论道的阶段,而演变成了一场赤裸裸的权力之争。换句话说,如今美国言论问题的焦点已经不是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而是谁有话语权,谁没有说话的份儿。而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仅取决于人们对目前状态的认识,更取决于不同阵营的人们对历史和美国原罪的态度。
2019年8月,《纽约时报》推出大型专题《1619项目》,用其杂志整个一期刊登关于奴隶制度对美国过去和现在深远影响的文章,向读者说明,美国的历史并非从1776年建国开始,而是应当追溯到1619年第一批非洲黑奴被运抵美国的时候;美国的开国之父们在《独立宣言》里宣称的“人类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在蓄奴时代不过是白人掌权者的虚伪说辞;直到今天如果不愿面对黑人和少数族裔仍然得不到平等的现状,这种理想也只能是空谈。这个项目后来再度扩大,一共发表了一百多页的相关文章,还制作了音频节目和学校教材。
去年9月,时任总统特朗普针锋相对地成立了“1776委员会”予以还击。今年的马丁路德·金日,即拜登上任的前两天,委员会推出了一份长达45页的报告,捍卫从建国之年开始的美国历史和《独立宣言》的崇高地位,抨击左派热衷的身份政治背离了马丁路德·金博士提出的建立不分肤色、“兄弟携手坚如磐石”社会的理念。“身份政治的支持者把美国人分成不同阵营,按他们受到主流文化的压迫程度给他们排序,然后在不同阵营之间制造隔阂。”报告说,“身份政治与《独立宣言》追求的平等原则完全相悖。” 报告也呼吁教育工作者以此为蓝本向学生讲述美国历史。
当战役已经发展到双方开始对历史各执一词并重新诠释的阶段时,当基本观念上几乎无法弥合的分歧已经被合盘托出摆在人们面前时,在用词和语法上较劲显得多么舍本求末又苍白无力啊。More in Common组织2018年发布的那份民调引用了一些受访者的话,其中一位40岁居住在俄克拉荷马的美国原住民说:“就像每天你起床都会发现有些事已经变了,你是该用Jew这个词来称呼犹太人,还是该用Jewish,你是该说黑人还是该说非裔美国人?……你整天提心吊胆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政治正确让人害怕。”
在接下来的四年里,如果左派精英们再挖出一堆“Awomen”这样词汇的坑来,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被吓退,从此远离争取平权的实践和思考呢。
(荣筱箐,纽约媒体记者,AliciaPatterson Fellow,普利策中心新闻资助金获得者)
责任编辑:贾楠 SN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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