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24度停暖,鹤岗只是中国老龄化浪潮的一个开始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黑龙江省鹤岗市,最近因为一份“限热停热紧急通知”,再次成为了网络关注的焦点。
1月3日,鹤岗市诚铭供暖有限责任公司在其负责小区内贴出通知,称将从1月5日开始限热。原因在于去年煤价暴涨,公司曾多次向有关主管部门申请调价或补贴,但均未获答复。“我公司去年赔了七八百万,现在实在无限可赔了。”公司在通知中提醒居民要提前做好防寒防冻措施,并一起积极向上级部门反映。
后经鹤岗相关部门与公司接洽沟通,供热已基本恢复。诚铭公司还发文称,已意识到此前通报的错误,供热是民生工程,承诺不会限热停热。但据多家媒体报道,除了通告中涉及的宝泉岭岭东社区外,有诸多社区今年都有此现象。不少鹤岗居民表示,今年冬季供暖效果并不好,回家不敢脱羽绒服,而今年鹤岗已涨过一次供暖价格。
这则新闻最初让人觉得意外:1月5日的天气预报显示,鹤岗最低气温为-24℃,如果真的限热了,居民们如何熬过?此前似乎还没有北方城市因资金问题中断供暖的先例,何况还是在这样的极寒天气。但仔细一想,它其实是“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鹤岗这座城市从来不缺少有关收缩和衰退的新闻,在很多方面走在了中国老龄化的前面。它最先曝出“白菜价”的低价房子,也是第一个宣布实施财政重整的地级市,2019年、2020年其财力都不足以偿付到期政府债务本息,由上级政府代偿。这些都折射出了这座城市所处的困境。
鹤岗“白菜”房:因煤而生
鹤岗的供暖,其实跟它在全国最为闻名的低价房有不少联系。2019年年底,因为网络盛传“五万块一套房”的新闻,鹤岗出现了一波外地人购房潮,我有机会前往鹤岗采访报道。在冬天的鹤岗,切实地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某些寒意。
在那次采访中,我了解到,鹤岗的房价其实根源在于它的供需错配。鹤岗曾是一个著名煤炭城市,2011年被国家列为资源枯竭型城市,人口在此间大量外流,户籍人口连续16年呈现负增长。而与此同时,鹤岗当地却大力推进棚户区改造。2013~2018年六年期间,鹤岗共建设约16.6万套各类保障性住房,这导致整个城市的房源越来越多,供大于求。
为什么要在当时推进棚改?当地房产中介、鹤岗矿业局的退休老员工告诉我,原因之一在于2013年起,鹤岗要大力整治环保。鹤岗早年因煤炭开发吸引了不少人就业,这些煤炭工人社区挨煤而建,起先是搭棚,后逐渐进化为大片平房,成为当地最主要的居住形式。在没有楼房集中供暖的年代,冬天里各家就在平房里烧煤取暖。
自家烧煤取暖的效果极好。“比住楼房得劲儿得多,你上那坑上躺着那热乎劲儿,左滚右滚都得劲儿。”鹤岗矿业局的退休老员工刘师傅说。但这种方式污染极大,煤烧完之后,家家都会往外倾倒煤渣,累积出一个个炉灰堆,“大风一吹,就满天都跑”。为此,鹤岗当地曾花了不少力气治理,包括后来让每家都安装垃圾桶等等。
资源枯竭和整治环保后,鹤岗关停整合了一批煤矿,并启动棚改。棚改中,鹤岗选择实物安置的方式,也就是以房换房,而摒弃了当时全国流行的货币化安置。一种解读是,鹤岗政府考虑到人口外流,怕发钱后大家都去外地买房了。或许也正是因此,鹤岗以房换房的补偿标准非常宽松,平房里的猪舍、鸡舍等都会被算上,“有证的一平方米抵一平方米,没证的也是两平方米抵一平方米”,如果院子有上千平方米、分到了十几套的人也不在少数。“每一个鹤岗人,手上都握有好几套房。”刘师傅说。他们家就分到了三套房。
真正住进楼房后,刘师傅才发现了握有几套房的烦恼。每套房每年都要缴纳取暖费、物业费等。取暖费一平米超过20元,每套房每年要缴纳1000-2000元不等。当时的报停手续还极其麻烦:取暖公司为了不减少收益,规定每户人家的暖气报停,需要楼上楼下、左邻右舍等四户邻居的集体签字同意,但原本当地人在搬进楼房后就互不认识,房间多数时间还是空置的,很难去找到这些邻居。
也许在外界看来这1000-2000元并不多,但在当地,这相当于两个月低保收入,约等同于一个居民平均两个月的生活费。因此,当地人都觉得这些房子是累赘,想尽快出手,市面上卖得最便宜的都是这种回迁房。最夸张时,有人甚至贴出广告,一年就租1000~2000块。“相当于白住,就是收个取暖费,让你给我看房子的。”刘师傅说。
不过这种情况在2019年有了改善。那一年起,停暖不再需要四户邻居签名,只需房主个人申报,这可想而知地减少了当地供暖公司的收入。同一年,鹤岗因“白菜价”的房子名扬网络。尽管有被低房价吸引而来的外来“隐居”一族,但鹤岗的大趋势仍是无法阻挡的人口外流:据2020年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鹤岗市常住人口为89.1万人,比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时,下降了15.81%。
2021年12月底,鹤岗成为中国首个涉及财政重整的地级市,停止了公开招募公务员。当产业经济下行、土地出让金疲弱,鹤岗的人口老龄化、各类民生等相关刚性支出却不减,整个城市的财政因此陷入窘迫中,只能过度依赖上级转移支付,因此,当供暖公司陷入严重亏损,当地部门却都无力补贴。
夕张之鉴
鹤岗并非全然毫无人气。作为一座有近90万人的城市,鹤岗市中心的商圈里依然有着不少人流,放学时分的主干道边上,也总是数百名家长在等待着。只不过在年轻人口外流后,现有人流中很多已是中老年人。第七次人口普查显示,鹤岗60岁及以上人口占比24.32%,比全国平均水平高5.6个百分点。看着在菜市场和超市里购物的老年人,让人不禁担心这座城市未来的走向。
鹤岗未来会是什么样?日本的夕张市或许提供了一个参照样本。夕张位于日本北海道,早年也以煤炭开发兴盛,在资源枯竭后经历了大规模的人口外流,同时又因大幅举债兴建土木而陷入财政困境。2007年3月,夕张市政府申请破产,成为日本1700多个地方政府中唯一破产的城市。
资源枯竭和政府破产后的夕张,一步步地成了日本最年迈的城市。年轻人口不停外流,推高了这里的老龄化与少子化。2010年,夕张居民平均年龄57岁,2020年猛增至65岁,老龄化率超过50%。生育率则无限逼近于零,每一个婴儿出生相对应的是12个人死亡。日本国内认为,“夕张现象”是日本进入超高龄社会的一个写照,而英国《卫报》和BBC则更把其称为“一座学着如何死去的城市”。
在做一个有关养老的选题时,我采访了熟悉中日国情的川岛一郎。他是清华大学-野村综合研究所中国研究中心的理事与副主任,常年往返与两国之间,曾专门去过夕张考察老龄化。那时候,鹤岗刚刚成为中国第一个财政重整的地级市。在川岛一郎看来,鹤岗和夕张有着诸多类似之处。他对我说,“今天的夕张,可能就是鹤岗15年后的样子”,今天的日本,也可能是20~30年后的中国。
一个政府破产和极度老龄化的夕张,面临诸多问题。川岛一郎对我展示了许多他去夕张考察时的照片:城市里是一片衰败和荒凉,街道两旁多是闲置废弃的楼房与住宅,墙体斑驳。街上鲜有人迹,市中心的商业街门可罗雀,唯一的热闹来自于墙上写满的标语。市政府年久失修,贴上了很多胶合板封闭,门口的路面有了残破的裂缝。因为没钱,当地公务员在冬日上班都不敢乱开空调,办公室气温低至零下。
1998年起,夕张的人均税收断崖式下降。据媒体报道,夕张的财政总收入中,当地税收仅占一小部分,在2017财年仅为8.6%,同年近50%资金要靠中央转移支付,财政支出上用于偿还债务和支付利息的支出占比高达32%。市政府破产后,夕张整理了还债计划,所有收入归中央政府管理,不能独自决定财政资金的使用。“他们必须要自己解决破产的问题,所以根本没钱去修市政府大楼等公共设施”,川岛一郎说。
由于财政破产,夕张开始紧缩公共服务。政府削减了公务员数量,裁撤冗员,剩下的也施行降薪。整个城市不仅关闭了图书馆、美术馆、公共厕所,甚至还被迫削减了学校——曾经夕张有7所小学、4所中学,如今都减少到一所。一位来此探访的BBC记者,走进废弃的校园后说:“我感觉自己好像是走进了一个后现代的启示录,一个关于未来噩梦的展望。”
更致命的是,在老龄化不断加深的情况下,夕张的医疗系统也在收缩。破产后的夕张无力经营市立综合医院,由日本医学博士村上智彦承接下来。后者将其改为诊所,只保留了一些主要科室,原本171张床位被浓缩为了19张床位和40张老人保健床位,外科等专科医疗在此悉数撤销,诊所也缺少CT和MRI设备,救护车需要两倍的时间才能抵达市外的大医院——这些都不禁让人担心,那老人的看病就医应该怎么办?他们还能安享晚年吗?
夕张市民采取了互助自救的方式。医院床位有限的情况下,多数老人选择居家养老,诊所里增加了24个小时在家疗养、居家护理的支援热线和药师指导。比如如果有老人得了肺炎,会优先在家医疗或到机构接受抗生素治疗,没必要全送急诊,只有老人在家摔倒骨折等大问题,才会被直升机送往市外的大医院。
市民们成立了一个照顾老年人协会,这个自救协会有40多名低龄志愿者,负责定期照看该市600多名75岁以上的老人。这种互助形式成了留守夕张的市民们的最大宽慰。一个最具代表性的活动是铲雪,夕张冬天多雪,但无力负担铲雪的公共服务,市民们就“互助”铲雪。即使有80岁的老人得了认知症,还是参与可以铲雪,和邻居来往,并在有余力时为别人代劳。
经过多年探索,夕张市民们创造了让人欣慰的成绩。2012年,研读卫生经济学的医师森田洋之来到夕张的诊所,一边坐诊,一边做研究。2014年他发表了研究成果:过去12年,夕张市的癌症、心血管疾病、肺炎等方面的死亡率均在降低,总体死亡人数、死亡率没有明显增加,相反,救护车出勤次数则减少了一半,市民们的医疗费用也降低许多,每位老人每年比预期省下10万日元的医疗费用。
这又是为什么呢?森田洋之分析,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老人们的观念在医院消失后开始有了改变。他们不再是像过去那样,坚持“生病了一定要去医院”,而是选择在家接受治疗甚至临终。夕张也是一座因煤矿而起的移民城市,居民们拥有长年在这里居住累积下的“人际社会资本”,这让他们建立起了关照互相的社会系统,尽力预防生病,直到生命后期有顺气自然的心态。
这些都减少了很多无效医疗,也就降低了医疗费用。这种医疗费用的下降,跟医院倒闭的关系倒是不大——据森田洋之统计,夕张市总人口仍在下降,但65岁以上人口却没有明显下降,75岁以上人口还不断增加,而夕张重症的病患并未减少,要做血液透析的高龄老人数量也没有太多改变。
因此,森田洋之认为,当地人观念的改变才是最核心的因素。如果不是长辈观念改变,选择“尽人事,知天命”的自然死亡,坚持在家终老。否则即使医院倒闭,他们还是会被送到子女居住的城市,接受医疗到临终那一刻——在森田洋之眼里,这种“社会性住院”是日本社会的主流,真正因急病而住院反而偏少。原因在于在日本老龄化、少子化之下,很多家属无力照顾老人,或是希望由医院全权处理,以至于如今日本的人均病床数领先全球,但住院天数却是全世界最长。
森田洋之最后将他对夕张的观察,写成了著作《崩塌的奇迹:夕张市民教我们的一堂课》(日文直译),并在TED上发表了相关演讲。他将夕张奇迹总结为三根支柱:(一)充实的在家医疗和照护;(二)居民对临终观念的改变;(三)邻里之间互助的网络。森田洋之强调,夕张是未来日本全社会都要学习的榜样,要学习他们的观念,改变国家的制度。无论是他还是诊所承包者村上智彦都认为,今天的夕张,就是未来日本的缩影。
夕张案例对中国有什么启发和借鉴吗?至少从鹤岗停暖风波来看,目前形势并不乐观,只有深深的忧虑。暖气供应只是庞大的公共服务体系中的一角,即使这种公共服务采用的是政府购买的形式。随着老龄化、少子化程度加深,鹤岗乃至中国未来都将面临着夕张曾经面临的问题——如果诸多公共服务不得不收缩,我们应该如何应对?靠夕张案例中的观念改变吗?还是靠邻里间互助的网络?这些改变夕张的“支柱”,都源自于其居民群体自身的改变。而在鹤岗棚改“楼房化”之后,这种改变是否还有可能?我们又应该在政策和财政支出上应该做什么样的应对调整?目前似乎还没有一个答案。
一个可能的方式就是首先要削减财政的刚性开支。夕张市破产后,市政府260名一般公务员被压缩至不到100人,集体降了薪资。这不到100人对应夕张市7000人的人口数量,有时候还要从其他地方抽调公务员去帮忙。相比之下,鹤岗2020年年末户籍人口97万人,人口比夕张多不少,下辖六区两县,行政机构冗余。据鹤岗市2020年财政总决算,2020年其财政拨款和补助开支人员约5.3万人,财政供养人员与户籍人口之比约为1∶18.4,如果按常住人口算,这一比例是1∶17,同期全国财政供养人员比例为1:39。
其次,做好老龄化的公共服务应对,将削减财政开支省下来的钱投入其中。比如在夕张案例中,森田洋之就观察到,虽然夕张市民的医疗费用降低了,但长期介护费用要比北海道其他地方都要高,这是他们“充实的在家医疗照护”的基础。长期介护费用即护理费用,费用并不便宜,但多数人有介护保险的覆盖。日本从2000年开始引入的护理保险制度,与医疗保险、国民年金(养老金)并列,入住型、日托型、上门型护理都在其中。介护保险能覆盖70%~90%的护理费用。这种介护保险制度,也被川岛一郎视为中国当下的当务之急。“中国目前最核心的问题是,很多人都还没有往这些方面去想。”川岛一郎说。
责任编辑:祝加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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